军训总算是结束了,那身硬邦邦的军装被塞进衣柜最底层,连带着一身疲惫也被林晚星迫不及待地抖落干净。松弛下来的第一个念头,不是逛街不是补觉,而是像只被馋虫勾着鼻子走的小猫,嗅着味儿就惦记起了宁医大家属院三楼的那口饭菜。
沈恪那个小家的烟火气,大半是系在蒋凡坤那条格子围裙上的。蒋医生白大褂一脱,围裙一系,颠勺挥铲间,那股子利落劲儿,莫名有种“人夫感”爆棚的踏实。
而沈恪呢,他最大的贡献在于“格调”——经他手摆上桌的菜,哪怕是盘最普通的西红柿炒蛋,也能被安置得错落有致,透着股西餐般的精致。
林晚星常一边大快朵颐,一边天马行空地想着,这俩人要是合伙开个私房菜馆,一个掌勺,一个摆盘,绝对是能引爆社交媒体的网红打卡地。许多年后,当林晚星在异国他乡的深夜被回忆侵袭,最先涌上心头的,不是那些惊心动魄的瞬间,而是这个小小的、充满了饭菜香和斗嘴声的客厅,是那种被妥帖安放的、足以慰藉一生的温暖。
她哼着歌,脚步轻快地溜达进家属院。秋日的阳光透过开始泛黄的梧桐树叶,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就在那片光影里,她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有点鬼鬼祟祟地朝单元门里张望。
嘿!那头标志性的蓝毛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干净利落的板寸,衬得那张脸少年气十足。
是董屿白!
林晚星眼睛一亮,多日不见“战友”的欣喜涌上来,她猫着腰,蹑手蹑脚凑过去,跳起来朝着那板寸脑袋就拍了一下,然后迅速跳开,声音里带着藏不住的笑意:“偷偷摸摸,干嘛呢?董大少爷!”
董屿白被吓了一跳,猛地回头,看到是她,原本有些无精打采的表情瞬间活了过来,那点蔫儿气被挤兑得烟消云散,他上下打量她,立刻开启互怼模式:“哟!林怼怼同志!几天军训洗礼,成果显着啊!这小脸又黑又瘦,远远一看,我还以为是颗移动的小煤球成精了!”
林晚星叉腰,理直气壮:“知道本煤球修炼不易,还不赶紧进贡点好吃的!这几天太阳可不是白晒的,纯天然美黑,效果杠杠的!话说,你们学校这么人道,不用军训的?”她经常忘了董屿白有心脏病。
董屿白耸耸肩,语气带着点被特殊照顾的无奈,又有点小得意:“我妈怕她宝贝儿子嘎在操场上,亲自把请假条拍到校长桌上了。”
这时,林晚星眼尖,注意到董屿白手里捏着个包装精美的长条盒子。那花纹她太熟悉了——正是她当初打算去美国前,千挑万选,托他转交给沈恪的那条领带!
“可以啊董屿白!”林晚星一巴掌拍在他胳膊上,力道没控制住,拍得他龇牙咧嘴,“真是我的好哥们!我人都没走成,你还心心念念帮我完成‘遗愿’呢?”
董屿白被抓包,有点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后脑勺,那板寸头摸起来估计有点扎手。他眼神飘忽了一下,终于说实话:“送礼物……就是个借口。我主要是想来看看,梦梦姐……是不是在沈恪哥这儿?”
林晚星心里“咯噔”一下,面上不动声色:“你把我们家梦梦姐追丢了?”
董屿白顿时像霜打的茄子,刚提起的精气神又泄了一半,语气带上了真实的沮丧:“就那天,我开车和梦梦姐赶去机场送你,回来的路上她就不对劲了。之后就一直躲着我不见。家里没人,公司我又进不去……怼怼,你老实交代,是不是你跟梦梦姐说了什么不该说的?”
林晚星脑子里“嗡”的一声,瞬间想起机场那天兵荒马乱中,自己情绪上头,好像、可能、大概……给沈梦梦发了条“祝你和董屿白百年好合”的短信!虽然秒速撤回了,但难保梦梦姐没看见!
完蛋!捅娄子了!
一股强烈的愧疚感攫住了她。看着董屿白那副焦急又失落的样子,她顿时心虚得不敢立刻坦白。大脑飞速运转——不行,得找个安全区再坦白!在沈恪家比较好,有沈恪镇着,董屿白看在他哥的面子上,总不至于当场掐死自己。
这么一想,林晚星立刻换上笑脸,一把抓住董屿白的手腕,不由分说就往单元门里拽,语气欢快得能滴出蜜来:“走走走!先进去再说!沈恪哥和蒋老师做了好多好吃的,天大地大,吃饭最大!”
董屿白被她拽得一个趔趄,莫名其妙地跟着她往楼上走,心里却因为即将见到沈恪或许还能打听到沈梦梦的消息,而重新升起一丝希望。
而林晚星心里的小算盘打得噼啪响:先蹭饭,再坦白,必要时就把她哥推出来当挡箭牌!至于帮董屿白把女神追到手?这个烂摊子,她林晚星扛定了! 一股混合着愧疚、义气和“搞事”冲动的复杂情绪,让她瞬间斗志昂扬。
林晚星拉着董屿白的手腕,风风火火地闯进沈恪家,人还没进门,清脆的声音就先钻了进去:“蒋老师!报告!要多添双筷子了!我给拐了一个特别能吃的回来!”
正端着汤碗从厨房出来的沈恪闻声抬头,眼里瞬间漾起真实的惊喜,目光掠过林晚星,落在她身后的少年身上:“小白?稀客啊,欢迎欢迎。”
他边说边自然地转身回厨房,又利落地拿出一套碗筷,在桌上为董屿白添了一个位置,动作行云流水。
系着围裙的蒋凡坤刚放下锅铲,一边擦手一边抬头,看到董屿白,脸上立刻绽开一个大大的、毫无芥蒂的笑容:“哟!董屿白小朋友!什么风把你吹来了?快坐快坐!”那语气熟稔得像招呼自家弟弟。
董屿白也没料到能在这里遇到主治医生,惊讶之后便是他乡遇故知的亲切:“蒋医生,好久不见!”
沈恪笑着插话,手里还拿着一个刚洗净的玻璃杯:“看来都是熟人,这就更好了。你们先坐,我去榨个西瓜汁。”气氛融洽得不像话。
蒋凡坤作为医生,职业道德刻在骨子里,当着林晚星的面,绝口不提董屿白的病情。反倒是董屿白自己挺大方,一边接过沈恪递来的果汁,一边主动跟林晚星解释:“我的心脏情况,一直是蒋医生的团队在帮忙管理和调整用药。”
林晚星恍然大悟,心里对蒋凡坤的敬佩又多了几分。
一顿饭在说说笑笑中吃完,杯盘狼藉。人间烟火气,最抚凡人心,也最养小馋猫。
不用谁安排,林晚星和沈恪自觉起身收拾碗筷,默契地遵循着“做饭的人不洗碗”这条人间真理。蒋凡坤乐得清闲,瘫在沙发上揉肚子,满足地喟叹。
董屿白无聊,在小客厅里踱步,目光漫无目的地扫过书架。突然,他的脚步钉在了沙发旁——一摞医学专着下面,压着一个蒙了层薄灰的礼盒。包装依旧完整,但边角已有些许磨损,显是有些时日了。
吸引他目光的,是礼盒侧边一个独特的签名。那字迹他太熟悉了,是沈梦梦给她出版的小说签名时专用的艺术体,龙飞凤舞看不出具体字样,形似一只振翅的蝴蝶。而此刻,这只“蝴蝶”旁边,被人用同样的笔,小心翼翼地画上了一个小小的、饱满的心形。
董屿白的心,像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他拿起盒子,转向刚从厨房出来的沈恪,声音有些发紧:“恪哥,这是……梦梦姐送给你的?”
沈恪擦手的手顿了顿,看了一眼那盒子,眼神里掠过一丝恍然,随即是些许歉意:“是。上次机场碰到你们那次,一起回来时她给的。大概有两个月了,回来事多,随手一放,就给忘了。”他的语气坦然,带着点“确实是我疏忽了”的实在。
林晚星也擦着手凑了过来,满脸好奇。董屿白在沈恪的默许下打开了盒子。当那件与她珍藏的女款一模一样的珍贵签名球衣出现在眼前时,林晚星倒吸一口凉气,瞬间明白了这礼物的分量,也隐约触碰到了沈梦梦那份被尘封的心意。
空气有些凝滞。
董屿白看着那球衣,又看看旁边柜子上那个林晚星之前送来、已经被沈恪拆开欣赏过的领带盒,一个念头突然冒了出来。
他试图用惯有的轻松语气掩盖此刻复杂的心绪,对沈恪说:“恪哥,跟你商量个事儿呗?你看,梦梦姐送你这球衣,是好东西,但你这都快忘到底朝天了,明显不衬这份心意。不如……我拿晚星送你的这条领带跟你换?你天天系领带,用得上,晚星的心意也不算白费。”
“不行不行!”林晚星立刻跳起来反对,脑袋摇得像拨浪鼓,“我那条领带才多少钱,这球衣多贵重啊!还是梦梦姐精心准备的……这怎么能换?我哥又不傻,这亏本买卖谁做啊!”她心里觉得这提议简直胡闹。
然而,沈恪的目光在那件昂贵的球衣和林晚星送的、样式简洁的领带之间转了一个来回,几乎没怎么犹豫,嘴角便牵起一个温和的弧度,痛快地应道:“好啊,换。”
“啊?”林晚星和董屿白都愣住了。
沈恪走上前,拿起那个领带盒,指尖在盒面上轻轻抚过,然后看向林晚星,眼神清澈而专注,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认真:“礼物本身的价值,在于送的人,和收的人怎么看待。这件球衣很好,但于我,是锦上添花,甚至可能只是柜子里的珍藏。而晚晚送的领带,”他顿了顿,语气愈发温和坚定,“是我每天上班都能用上,能时刻感觉到……你在身边的物件。这么算起来,算是是我占了大便宜才对。”
在真心面前,价值的天平从来都是失灵的。
他的话像一阵暖流,瞬间包裹住林晚星。她原本觉得自己的礼物太过普通的小小失落,在这一刻被熨帖得平平整整,心里像是打翻了蜜罐,甜得冒泡。她不知道,在爱你的人眼里,你的普通,是这世间独一无二的好。
沈恪看着她亮起来的眼睛,笑意更深了些,抬手自然地揉了揉她的发顶:“就这么定了。”然后,他转向还有些发怔的董屿白,将球衣递给他,“物尽其用,也好。”
蒋凡坤在一旁围观了全程,心里莫名地“啧”了一声。他认识的沈恪,向来言简意赅,能用三个字绝不用五个,什么时候为了解释一个决定,说过这么一长串“肉麻”的话?他听着那一大段关于“价值”与“心意”的分析,脑子里自动提炼出了中心思想——
「总结不过一句:在我这儿,晚晚送的,就是无价之宝。」
这念头闪过,像根极细的针,在他心尖上不轻不重地刺了一下。他自己先愣了,随即把这归咎于对好友“重色轻友”双标行为的不齿,刻意忽略了心底那丝微不可察的异样情绪。
就在这时,他看见沈恪将那个领带盒拿起,并没有放在门口的玄关柜——那是他平日放次日要系领带的地方——而是拿着它,走向了自己的卧室。
蒋凡坤的目光下意识追随过去,只见沈恪将它妥帖地放进了床头柜的抽屉里。那个动作自然又郑重,让蒋凡坤心里那根针,仿佛又被往里推了一毫米。
董屿白接过那沉甸甸的球衣,心情更加复杂难言。他替沈梦梦感到一丝难过,那份精心准备的心意终究是错付了;但另一边,一种“拿到了女神礼物”的隐秘喜悦,又掺杂着利用林晚星礼物的些许愧疚,五味杂陈。
这个傍晚,因为一份被遗忘的礼物和一场突如其来的交换,在每个人心中都投下了不同的石子,荡开了一圈圈意味不明的涟漪。
董屿白抱着那件意义非凡的球衣,被林晚星半推半拉着出了门,屋子里瞬间安静下来。
沈恪和蒋凡坤各自回了房间,一个靠在床头看最新的医学期刊,一个瘫在沙发里刷着专业论坛,空气里只剩下书页翻动和偶尔敲击键盘的细微声响,像午后湖面泛起的粼光。
过了约莫一刻钟,沈恪的目光从密密麻麻的字母上抬起,忽然想起什么,望向隔壁房间敞开的门,声音不高,却清晰地打破了宁静:
“董屿白……有心脏病?”他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看着一点不像。”
蒋凡坤的视线没离开平板,手指划拉着屏幕,回答得自然而然,像在讨论一个寻常病例:“Long qt综合征。还是能遗传的那种。”他顿了顿,终于抬眼,看向沈恪,神色认真了些,“我们把他家系谱都捋过一遍了,多人发病,中青年猝死。他和他哥董屿默都携带着致病基因。他们老爹,就是五十岁出头没的。小白命硬,发作过三次,都从鬼门关拉回来了。他哥……暂时还没动静。”
沈恪微微颔首,作为心脏外科的顶尖医生,他对此并不陌生:“现在标准的治疗方案,不是Icd植入联合药物吗?β受体阻滞剂吃着,能降低大部分风险,但没法完全杜绝。要想从根本上预防猝死,睡得踏实,还是得靠Icd兜底”
“皮下Icd技术已经挺成熟了,能大幅降低猝死风险。”蒋凡坤放下平板,揉了揉眉心,语气带上点面对“顽固家属”时常有的无奈,“小白一家国内国外跑了好几家顶尖医院,结论都差不多。但他那位董事长妈妈……想不开。舍不得儿子挨那一刀,怕手术风险,怕术后感染,怕以后设备更换,还愁儿子身上带个‘零件’不好找媳妇。”
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半开玩笑半认真地看向沈恪,压低了点声音:“诶,我说,咱们妹妹,以后找谁都行,可千万别是董屿白。这万一……岂不是年纪轻轻就要当未亡人?而且,他这病传给孩子的概率也不小。”
沈恪沉默了几秒,窗外的光线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一小片阴影。他最终只低声说了两个字,符合他一贯的简洁:“可惜。”
蒋凡坤懂他没说出口的话,是可惜董屿白那么一个鲜活阳光的生命,被无形的枷锁束缚着。他叹了口气:“具体有多严重,他妈妈不让明说。小白自己,大概只知道个大概,细节不清楚。”
沈恪没再说话,重新将目光投向膝头的书页。医院里,悲欢离合,生老病死,他站在医生的立场上看过太多,心肠早已被历练得硬韧,很难再轻易掀起波澜。
但董屿白不同。
那是在林晚星身边、会和她斗嘴打闹、鲜活得像夏日阳光一样的年轻人,是拥有无限可能的未来。
沈梦梦……她在德国时曾给予他不少帮助,算是彼此扶持的朋友。
如果她和董屿白真的两情相悦,走到一起……他作为一名医生,清楚地知道那条悬在董屿白命运之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届时,他是否真的能毫无阴影、全心全意地祝福他们?
这个没有答案的问题,像一粒微尘,悄无声息地落在他心湖深处。但紧接着,一个更清晰、更不容回避的念头浮了上来:那么晚晚呢?如果她知道这一切,以她重情谊的性子,该有多难过?他发现自己最担忧的,竟不是朋友的命运,而是她的眼泪。
他知道,在冰冷的医学统计概率下,人心,是温热的不确定性变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