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十点,李哥那辆黑色的日产轩逸准时停在新天地楼下,像一道沉默的阴影,接走了王鸿飞,也带走了傍晚时分那点残存的、混合着甜腻与不安的温度。
林晚星站在楼道口,看着尾灯消失在街角,才转身慢吞吞地刷卡上楼。
电梯数字一下下跳动,她说不清楚为什么,只觉得心里头某个地方空空落落的,像被挖走了一块,晚风一吹,凉飕飕的。她没直接回自己那个此刻显得过分安静的卧室,脚步不自觉就拐进了依旧亮着灯的“与梦同声工作室”。
休息间里,董屿白和沈梦梦正头挨着头,对着一张巨大的海报指指点点,比比划划,董屿白说得眉飞色舞,沈梦梦虽然依旧板着脸,眼角却藏着兴致。气氛好得插不进一根针。
董屿白抬眼看见门口的她,飞快地递来一个“二人世界,生人勿扰”的眼神,附带一个夸张的噤声手势。
林晚星立刻知趣地缩回脚步,心里那点空落莫名又扩大了一圈。她撇撇嘴,转身踏上了通往LoFt二楼的楼梯。
二楼安静得多。沈恪和蒋凡坤那间卧室的门虚掩着,留了一条缝,暖黄色的灯光和两人断断续续的谈话声溜了出来,言语间似乎夹杂着“云港”两个字。
林晚星脚步顿住,像是抓住了什么,屈指轻轻敲了敲门。
“进。”是沈恪清越的声音。
她推门进去。沈恪和蒋凡坤并没待在一块儿,而是各自在自己的卧室里,隔着敞开的房门闲聊。沈恪靠在他那张整洁得不像话的书桌旁,蒋凡坤则四仰八叉地瘫在自己房间的懒人沙发里,手里还抛接着一个网球。
“你们刚才说……云港?”林晚星站在两间卧室中间,像是随口一问。
蒋凡坤接话接得飞快,带着点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腔调:“啊,对,云港!咱恪神下周要御驾亲征云港了。”
林晚星看向沈恪:“哥,你去云港做什么?”
沈恪抬起眼,目光平静无波,语气更是理所当然的平淡:“飞刀,做个手术,挣点外快。”
他话音还没完全落下,对面房间的蒋凡坤就隔着门框,冲沈恪使劲比划了一个大拇指,嘴唇无声地翕动,看口型是:“牛逼!谎话和真话一个味儿,恪神,你深得我真传!”
沈恪没理他,看着林晚星,自然而然地抛出邀请:“你家在云港,要一起回去看看吗?”
林晚星干笑两声:“呵呵,我就不去了。”她话锋一转,眼睛盯着沈恪,“下周,可是梦梦姐的签售会和《星轨之下》广播剧开播发布会。哥,你不是男主角的配音吗?你不参加?”
沈恪表情纹丝不动,连语速都没有丝毫变化:“不冲突。”
蒋凡坤再次竖起大拇指,这次差点笑出声。
沈恪的目光在林晚星脸上停顿了几秒,放下了手里其实根本没在看的医学期刊。“晚晚,”他声音放缓了些,“你是不是有什么话想说?”他顿了顿,精准地点破,“和王鸿飞,吵架了?”
林晚星抿了抿唇,下意识地先瞟了一眼蒋凡坤,然后脚步挪向沈恪的卧室门口,声音低了些:“哥,我想和你私下里说个事。”
“呦呵!”蒋凡坤一听,立刻从懒人沙发里弹射起来,三步并作两步凑过来,一股赖定不走的气势,“不想让我听啊?那我可就更感兴趣了!什么秘密是我不能知道的?”
沈恪无奈地瞥了他一眼:“怎么哪儿都有你。”
蒋凡坤理直气壮,一把勾住沈恪的肩膀,对林晚星说:“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说出去多八卦?我这是在为你们俩的清誉着想,牺牲小我,成全大我!”
沈恪懒得跟他扯皮,转向林晚星,语气温和却给她留足了余地:“你蒋老师就这个脾气。如果你觉得不方便,我们出去说。”
林晚星看着蒋凡坤那副“你赶我我也不走”的无赖样,又看看沈恪沉静的目光,心里那点纠结忽然就松动了。她叹了口气,像是认命,又像是终于找到了可以卸下负担的港湾。
“算了,”她摆摆手,走回小客厅,把自己扔进那张看起来最柔软的单人沙发里,“蒋老师也不是外人。”
她蜷在沙发里,抱着一个抱枕,像是要汲取一点力量,然后藏在大山里的灰色小楼开始,重点描述了闻先生如何精准说出哥哥林旭阳的名字和妈妈的死,以及那句“答案已化作实体在你身边”的暗示。
……我不知道他怎么知道这些的,”她抬起眼,眼底是真实的困惑和一丝被勾起的执念,“他说妈妈死因的答案就在我身边。我……我当时甚至好像看见妈妈了。”她省略了迷药的细节,但提到了房间里的异香和之后的不适。
“我知道这很荒谬,鸿飞哥也说我疯了,”她语速加快,急于辩白,“他一听我想再去打听就急了,特别凶地让我保证再也不去……我知道他是为我好,怕我有危险,我当场也答应他了。”
她说到这里停住了,手指无意识地绞着抱枕的流苏,后面那句“但是怎么可能不想”在她舌尖滚了滚,最终还是化作了一声轻轻的叹息,和一句低语:“……我就是,心里放不下。”
这句“放不下”,比任何激烈的言辞都更能表达她内心的矛盾与挣扎。
说完这些,她好像耗尽了力气,长长舒了一口气,感觉心里那块又冷又硬的东西,似乎被这室内的暖光和面前两个可以信任的人,融化了一点儿。
然而,她没注意到,在她叙述的整个过程中,沈恪搭在桌沿的手,指节慢慢绷紧了。而蒋凡坤,也早已收起了那副玩世不恭的表情,眼神变得锐利起来。
沈恪和蒋凡坤对视一眼,彼此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判断——林晚星口中的闻先生,处处透着蹊跷,绝非善类。
这姑娘显然还是被勾起了强烈的好奇心和求知欲,这确实非常危险。王鸿飞已经用激烈的方式劝阻过,甚至发了脾气,她却依然固执地寻求支持,可见心结之深。
蒋凡坤率先开口,打破了短暂的沉默,他双手一摊,语气是难得的正经:“得,我算是听明白了。你那个小情郎,王鸿飞同志,这回干得还挺靠谱。这事儿上,我坚决站他这边!”他转向林晚星,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劝诫,“赶紧的,把你那点不切实际又危险重重的想法打包扔进回收站,清空,然后洗洗睡!至于你妈妈的死因……”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些,“有时候,知道了真相,可能比不知道更难受。何必呢?又不影响你现在吃喝玩乐,对吧?”
林晚星也知道蒋凡坤说的是大实话,是为她好。可心里那股不服气的劲儿就是往上顶,偏偏又找不到充足的理由去反驳他那套“现实至上”的理论,只好噘起嘴,不满地白了蒋凡坤一眼,然后将带着最后一丝希冀和委屈的目光,投向了始终沉默的沈恪。
蒋凡坤被她瞪得直叫唤:“唉哟喂,这孩子,咋还白楞我呢?我好心当成驴肝肺了啊!”
沈恪接收到林晚星那无声的求助,心情复杂。同样劝阻的话,王鸿飞说过,蒋凡坤也说了,如果他再重复第三遍,估计除了激起她更强的逆反心理,不会有任何效果。
十八九岁的年纪,正是道理都懂,但情绪和执念主导行为的时期。
他没有直接回应林晚星的目光,而是状似随意地转向蒋凡坤,岔开了话题:“凡坤,你还记得周四我给那位九十八岁的老战斗英雄做的开胸手术吗?”
蒋凡坤立刻接上:“就那个‘开心取子弹’的老爷子?当然记得!要不是正好赶上你值班,手术做得快,老爷子当天就直接去见马克思了。好家伙,这应该是咱们心外今年做的年龄最高的记录了吧?”
沈恪微微颔首。
林晚星的注意力果然被吸引了,暂时忘掉了刚才的争执,眼睛微微睁大:“九十八岁?开胸?哥,你也太厉害了!子弹……子弹是怎么跑到心脏里去的?”
沈恪的声音平稳,带着叙述往事的沉静:“说起来有点传奇。老爷子当年参加抗日战争,被流弹击中胸部,有一小块弹片,就嵌在了心脏附近。那时候医疗条件太差,手术成功率极低,能活下来已是万幸。这枚弹片,就这么在他身体里,陪了他将近七十年。老爷子自己也慢慢忘了,照常生活。”
蒋凡坤在一旁补充,绘声绘色:“可不是嘛!这回是老爷子重孙子结婚,他一高兴,情绪激动,那安静了几十年的弹片不知怎么就移位了,尖锐的边缘划破了心脏。年纪大了,心肌也薄,当场就心包填塞,送来的时候奄奄一息,测不出血压,全身紫绀,家里连寿衣都备好了。”
沈恪接过话,目光终于缓缓落回到林晚星脸上,眼神深邃:“我们开了胸,把那块跟随了他七十年的弹片取了出来,缝合了心脏的伤口。老爷子,救回来了。”
蒋凡坤一拍大腿:“何止救回来了!昨天就下地溜达了,我看啊,活到一百岁没问题!年龄比咱仨加起来都大!”
这时,沈恪话锋轻轻一转,声音低沉而温柔,像夜晚流淌的溪水,清晰地漫入林晚星的心田:
“晚晚,你妈妈去世的真相,对你来说,就像那位老爷子身体里,藏了七十年的子弹碎片。”
林晚星呼吸一滞,怔怔地望着他。
沈恪的目光里没有评判,没有劝阻,只有一种深切的懂得:“它没有立刻要了你的命,甚至很多时候,你感觉不到它的存在。你可以像老爷子一样,带着它生活、学习、欢笑,假装它不存在。但是晚晚,它就在那里。它不是一个可以被‘忘记’或‘忽略’的外物,它已经成为你生命和历史的一部分,长在了你最柔软的地方。 它会在你毫无防备的时候——比如一个相似的场景,一句无意的话,甚至像今天,一个陌生人的暗示——突然刺痛你,让你流血,让你无法呼吸。”
他的声音更轻了,却带着千钧之力,精准地敲碎了她所有伪装的坚强:“王鸿飞和凡坤想做的,是告诉你外面危险,让你裹紧衣服,离可能引爆它的一切远一点。这没错,是保护你。但我明白,你真正想要的,不是假装它不存在,而是希望有一天,能有一个足够安全、足够信任的人,帮你小心翼翼地‘开胸’,把它取出来,清理干净伤口,让你能真正地、轻松地呼吸,而不是一辈子提心吊胆,害怕它某天突然发作。”
林晚星怔怔地听着,一直强撑着的、用来对抗所有劝阻的硬壳,在沈恪这番抽丝剥茧、直抵核心的共情中,轰然碎裂。
她一直觉得心里堵着一块又冷又硬的东西,别人要么视而不见,要么让她干脆连心一起冻住。只有沈恪,他看到了那块“弹片”,他理解那不仅仅是“好奇”,而是埋藏已久的、关乎生存的隐痛。
她感觉被一种巨大的、从未有过的理解和接纳包裹了,心里又酸又软,舒服得想叹气,可眼眶却完全不受控制,滚烫的泪水毫无预兆地决堤,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砸在她紧紧攥着抱枕的手背上。
原来被读懂,是比安慰更强大的力量。
她甚至发不出声音,只是用力咬着下唇,对着沈恪,重重地点了点头。
——他懂。他真的懂。
那块堵了她许多年的、冰冷坚硬的东西,仿佛被这温柔的话语撬开了一道缝,透进了一丝让她想哭又想笑的光。
林晚星笑着站起身,眼角的泪痕还没干透,但整个人像是被暖风拂过的湖面,漾着轻松的涟漪。
“哥,蒋老师,那我回去啦。”
沈恪随之站起:“我送你。”
蒋凡坤在一旁夸张地瞪大眼,手指着对面:“送她?沈恪你清醒一点!你妹妹就住在对门!就你这大长腿,十步都能走两个来回了,用得着送?”
沈恪没说话,只侧头递过去一个“安静”的眼神,清淡却自带威压。
蒋凡坤做了个给嘴巴拉上拉链的动作,悻悻收声。
林晚星看着他们互动,笑得更灿烂了,眼睛弯成了月牙。
两人一前一后,踏着LoFt的木质台阶往下走。楼梯间的光线比楼上昏暗些,带着一点私密的暖意。
林晚星刚走下最后一级台阶,视线无意间扫向旁边的休息室——只见里面,董屿白和沈梦梦正忘情地拥吻在一起,光影勾勒出他们紧密相拥的轮廓。
“!”林晚星的脸“唰”地一下红透了,像熟透的番茄。她猛地停住脚步,下意识就想转身退回楼上,结果动作太急,结结实实地撞进了紧随其后的沈恪怀里。
一股清冽的、带着消毒水淡淡气息又混合着他身上独特温度的味道瞬间将她包裹。她没有像受惊的兔子一样弹开,反而像是找到了一个理所当然的避风港,顺势伸出双臂,环住了沈恪的腰,把滚烫的脸颊深深埋进他坚实的胸膛,一动不敢动。
沈恪被她这突如其来的投怀送抱撞得微微一愣,随即也看到了休息室里那忘我的两人。他立刻明白了这小姑娘为何如此。怀里的身躯柔软温热,带着淡淡的桃子香,和他周身的气息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交融。
他心头一跳,几乎是本能地,带着她和自己,敏捷地侧身退入了楼梯下方更暗的阴影角落里。空间瞬间变得逼仄,近得他能看清她轻颤的睫毛上未干的泪珠。她的呼吸轻轻拂过他衬衫的布料,感觉异常清晰。
沈恪的身体有些僵硬,内心罕见地掀起波澜。他的手下意识地想抬起,想像安抚孩子一样拍拍她的背,却又觉得这触碰在此刻似乎过于逾越,只能尴尬地悬在半空,无所适从。
他并不知道,此刻他胸腔里那失了章法、逐渐加速的心跳声,正一声声,清晰地透过骨骼和衣料,传到了紧贴着他的林晚星耳中。
过了几秒,怀里的“小鸵鸟”动了动。林晚星抬起头来看他,脸上红晕未退,那双刚刚还噙着泪花的眼睛里,此刻却盛满了狡黠和盈盈笑意,像落满了星子。
沈恪悬在半空的手还没来得及放下,就对上她这样一双眼睛。
林晚星看着他微微僵硬的姿势和那双无处安放的手,再也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连忙用手捂住嘴,可笑意还是从弯弯的眼角眉梢溢出来。她松开环住他腰的手,轻轻拉下他那只还悬着的手,晃了晃。
“晚安,哥!”她的声音带着笑后的轻快,“好梦!”
话音未落,她忽然踮起脚尖,飞快地在他脸颊上轻啄了一下。那触感如同羽毛拂过,轻柔、短暂,却带着灼人的温度。
沈恪整个人彻底僵住,那悬了半晌的手,终究是没能落下。
做完这一切,她像只偷吃到糖果的小猫,轻盈地转身,几乎是跳跃着穿过短短的走廊,打开对面公寓的门,闪身进去,“咔哒”一声轻响,身影消失在门后。
只留下沈恪一个人,还站在楼梯角落的阴影里。脸颊被亲过的地方似乎还残留着那份柔软的、转瞬即逝的触感。周围安静下来,静得他只能听到自己胸腔里,那一声声清晰而有力的心跳,在寂静的空气里,兀自轰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