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人说笑着走上那熟悉的三楼。许原快走几步,掏出钥匙,嘴里还说着:“房间格局没变,大家随便坐……”
钥匙转动,“咔哒”一声,门开了。
许原的话音戛然而止。
他的视线越过门缝,扫过屋内景象——沙发上随意搭着几件外套,书桌上的书本堆得有些参差,一只袜子甚至颇为俏皮地挂在椅背上迎风招展……一股独属于男生宿舍的、随性而至的生活气息扑面而来。
“砰!”
许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地将门重新拍上,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他转过身,背靠着门板,脸上瞬间爆红,从耳根一路红到脖颈,连呼吸都急促了几分,语气充满了窘迫和歉意:“对不起对不起!我……我还没收拾!太乱了!各位稍等十分钟!就十分钟!我马上整理好!”
他这一连串动作,直接把蒋凡坤给看乐了。和沈恪这个洁癖加强迫症同住后,他早就被“改造”得不敢造次,此刻见到如此“亲切”的混乱场面,非但不觉得尴尬,反而像老干部见到了久违的青春,眼睛唰地就亮了。
“别呀!许原你小子跟我还见外!”蒋凡坤嘿嘿一笑,不由分说地扒拉开试图阻拦的许原,灵活地从门缝里挤了进去,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怀念的兴奋,“乱点怎么了?这才有生活气息!一看就是我们医学生自己人!来来来,蒋哥帮你一起收拾,保证五分钟焕然一新!”
林晚星也被勾起了好奇心,她还没见过男生宿舍真实版呢!趁着门没关严,她像只灵活的小猫,侧身就想跟着蒋凡坤往里钻:“我也要看!让我看看嘛!”
然而,她的胳膊却被一只温热的手掌轻轻握住。
沈恪微微用力,将她从门边带了回来。他脸上的轻松笑意不知何时已经敛去,走廊里老旧窗户透进的光,将他侧脸的线条勾勒得有些冷硬,带着一种林晚星很少见到的严肃,甚至沉重。
“哥?”林晚星仰头看他,疑惑地眨眨眼,“怎么了?是坐火车太累,不舒服吗?”她下意识地伸手想去探他的额头。
沈恪微微偏头避开,看着她清澈带着关切的眼睛,唇角勉强牵起一个安抚的弧度,摇了摇头。他沉吟了片刻,像是斟酌着用词,才低声开口:
“我昨天去云港……看见你爸爸住院了。”
林晚星明显愣了一下:“你认识我爸?”
“明筑集团的董事长,还是知道的。”沈恪的语气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
“他怎么了?”林晚星的眉头微微蹙起。
沈恪看着她,清晰地吐出三个字:“肝衰竭。”
林晚星的眉头瞬间拧紧了,下意识地攥紧了手机。她几乎是立刻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找到“爸爸”的号码拨了过去。听筒里传来冗长的“嘟——嘟——”声,直到自动挂断,也无人接听。
她抬眼看了下沈恪,那眉头皱得更深。她没有犹豫,迅速在通讯录里找到另一个名字,拨了出去——这次是打给黎曼。
就在这时,沈恪的手机也响了起来,屏幕上跳动着“江盛”的名字。
沈恪立刻接起,走到稍远一点的走廊窗边。
电话那头,江盛的声音带着一丝忙碌后的松弛:“恪神,刚查完房,用电脑调了林国栋最新的化验单看了。血氨降下来了,肝功能指标也比入院时明显好转,看来药物起效了,肝性脑病这关,估计是熬过去了。”
沈恪听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不远处的林晚星。她正对着电话说着什么,侧脸在走廊的光线下显得有些紧绷。
江盛的声音继续传来,带着点不解:“不过,我查完房买了点水果,想去肝病病房看看他,结果护士说,他那个小妻子黎曼,一早儿给他办了出院手续,已经接回家了。这才稳定一点就急着出院,真是……”
沈恪眼神一凝。
这时,林晚星也挂断了电话,转身走向沈恪,脸上的表情有些复杂,像是松了口气,又带着点说不清的疑虑。
“黎曼说,我爸就是喝多了,醉得不省人事,在医院输完液就清醒了,没事了,已经出院回家休息。”她复述着继母的话,但眼神里并没有全然信服的轻松。
沈恪沉默地看着她,没有去质疑黎曼的话,只是用一种平和的、带着探究的语气轻声反问:
“你的继母……她的话,你相信多少?”
这个问题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林晚星心里漾开了一圈圈的涟漪。
血缘是一条看不见的脐带,即使另一端连着伤害,也无法轻易剪断。此刻,一种源于本能的担忧,正通过这根脐带,隐隐传来。
“吱呀——”
身后的房门就在这时被打开了。
蒋凡坤和许原一左一右站在门口,脸上带着劳动后的爽朗笑容。屋里显然被迅速整理过,虽然谈不上井井有条,但至少看起来整洁舒适了许多。
“欢迎光临寒舍!两位贵客,请进!”蒋凡坤做了个夸张的“请”的手势,许原则在旁边不好意思地笑着。
小小的厨房里,瞬间被两个高大的男人占据。蒋凡坤熟门熟路地从门后取下那条印着小熊的围裙系上,沈恪则挽起衬衫袖子,先是习惯性地用湿布将流理台面重新擦了一遍,然后才开始清洗食材。水声哗哗,烟火气瞬间升腾。
林晚星和许原像两只好奇的小动物,扒在厨房门框边探头探脑。
“蒋老师,沈老师,需要我们帮忙洗菜吗?”林晚星自告奋勇。
“对对对,剥蒜也行!”许原连忙附和。
蒋凡坤头也没回,挥舞着锅铲像赶小鸡一样:“出去出去!这厨房转个身都费劲,你俩再进来,那就是无菌手术现场闯进两只捣乱的兔子了!纯属添乱!客厅待着去,等着吃现成的!”
两人被无情“驱逐”,只好悻悻地缩回客厅,但耳朵和鼻子都跟雷达似的,竖起来对准厨房方向。
没了“闲杂人等”,蒋凡坤一边利落地给排骨焯水,一边打开了话匣子,语气带着医生特有的、见惯生死的调侃:
“恪神,还记得前几天急诊送来的那个车祸伤大哥不?出血休克,必须开胸开腹探查,结果你是知道的,人宁死不从!”
沈恪正将番茄切成均匀的小块,闻言动作没停,只轻轻“嗯”了一声,示意在听。
蒋凡坤来了劲儿:“原因绝了!他胸口到腹部,纹了个巨大的、栩栩如生的女人头像,旁边还有名字,据说是他去世的爱人。他怕手术刀把爱人的脸和名字划坏了,愣是扛着血压往下掉也不同意手术!最后还是多学科会诊,几个主任拍着胸脯保证,缝合时绝对给他原样复原,他才松了口。”
他顿了顿,语气带上了一丝与有荣焉:“结果呢?最后还是得劳动您老人家。刚下夜班就被抓壮丁,跑去做了最关键的缝合。听说缝合完,除了原本的擦伤,那纹身真就跟没动过刀一样,普外和胸外那帮人都看傻了,又是一波‘沈氏缝合’神话。”
沈恪将切好的番茄码进盘子,语气平淡:“职责所在,没那么夸张。”
“这还不夸张?”蒋凡坤凑近一步,用胳膊肘碰了碰沈恪,手下无意识地捏着刚洗好的一个土豆,话锋突然一转,带着点不易察觉的试探,“说真的,恪神,咱们见过的纹身多了,但这种把爱人的名字清清楚楚刻在自己身上的,你觉不觉得……挺有意义?有种……至死不渝那味儿?”
沈恪终于停下动作,侧过头,用一种“你没事吧”的眼神疑惑地看了蒋凡坤一眼,理性且冷酷:“咱们这职业,不适合。”
“为什么不适合?”
“手术室的更衣间是集体的,手术下来一身血污汗渍,谁不是第一时间冲澡?”沈恪拿起一块姜,慢条斯理地切片,声音混在笃笃的切菜声里,“纹在哪儿,都跟公告栏似的,毫无隐私可言。”
蒋凡坤像是早就料到他会这么说,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的光,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凑到沈恪耳边,用气声飞快地说了几个字。
下一秒,沈恪切姜的动作猛地一顿。他转过头,看向蒋凡坤的眼神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眉头紧紧蹙起,那表情管理几乎失控,就差把“你脑子是不是被手术门夹了”和“离谱”直接写在脸上。
他此刻不会想到,这句看似荒唐的玩笑,是一颗被包裹在插科打诨里的真心,笨拙,滚烫,且不求回响。
就在这时——
“蒋老师!什么创意啊?说出来听听嘛!”林晚星的小脑袋从门边猛地探出来,眼睛里闪烁着八卦的光芒。
许原也憋着笑,在一旁点头附和:“我们也想长长见识。”
蒋凡坤瞬间炸毛,抄起手边一根葱就作势要扔:“去去去!小孩子家家的听什么听!走了走了!再偷听糖醋小排没份了!”
两人嘻嘻哈哈地再次被“武力”镇压,缩回了客厅。
厨房里,沈恪已经恢复了常态,继续处理食材,只是耳根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未散尽的微妙红晕。蒋凡坤摸了摸鼻子,转身去开火,油锅刺啦作响的噪音,恰到好处地掩盖了他此刻如擂鼓般的心跳。
有些印记,或许生来就注定只能刻在无人得见的暗处,与心跳同频,与生命等长。
厨房里飘出糖醋汁收浓的诱人香气,蒋凡坤的大嗓门和锅铲的碰撞声交织成热闹的背景音。客厅里,林晚星坐在那张熟悉的旧沙发上,指尖无意识地抠着沙发扶手的磨损处。
她脸上还挂着先前凑热闹时的笑意,但嘴角的弧度却有些勉强。心底像是坠着一块吸饱了水的海绵,沉甸甸,湿漉漉。恨意是理智筑起的高墙,可血缘却是墙脚下无声滋长的藤蔓,总在不经意间,撬开一丝缝隙。 她以为自己早已将那个暴戾的父亲隔绝在心门之外,可听到“肝衰竭”三个字时,那瞬间揪紧的心慌,骗不了人。
如果电话再打不通……她暗自下了决心,明天就向辅导员请假,回一趟云港那个她并不想回去的家。
就在这时,掌心的手机突然嗡嗡震动起来,屏幕上跳跃的名字,让她心头一悸——“老林”。
她深吸一口气,指尖划过接听键,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平静:“爸,听说你病了,到底怎么回事?好点了吗?”
电话那头,林国栋的声音带着明显的疲惫和沙哑,像是被砂纸磨过:“是……酒喝的太多,把肝脏喝得受损伤了。没有大问题。”他顿了顿,语气里竟透出一丝让林晚星陌生的、小心翼翼的欣慰,“听到我家晚晚关心我,爸爸……别提有多开心了。”
“还在住院吗?我明天回去看看你。”
“不用,没事了,已经出院了。医生说了,以后戒酒,好好保养就行。”林国栋的声音似乎流畅了些,“医生给开了一大堆药,我会按时吃。这几天你黎姨找了家庭医生,在家给我输输液。放心吧,没事。”
“继续住院治疗不行吗?”
“公司里一堆事等着我决断。而且,晚晚,爸爸我也是公司的门面担当。我要是长期住院的消息传出去,会影响公司信誉和生意。”他的话音里带上了林晚星熟悉的、关于继承权的老生常谈,只是这次少了些强硬的命令,多了点无奈的感慨,“唉,说来,你要是学个公司管理,能在公司帮我主持工作,过几年,我不就能安安心心退休了吗。唉,这会要等到晨晨长大,要到什么时候……不用来看我,你好好学习吧。家里的事不用操心,你有这个心,爸爸就很高兴了。”
听着父亲虽然虚弱但逻辑清晰、甚至能熟练打出“感情牌”的声音,林晚星紧绷的心弦终于稍稍松弛。
父母子女之间,有时候需要的,仅仅是这样一个报平安的声音,便能将悬着的心,暂时安放回原处。
挂断电话后,她一直微蹙的眉头终于舒展开,闻到空气中愈发浓郁的饭菜香,真实的笑容重新回到脸上。
恰在此时,手机再次响起,屏幕上显示着 “鸿飞哥”。
林晚星语气轻快地接起:“鸿飞哥,你又在给管家周叔的儿子补课吗?”
“在去周叔家的路上。”王鸿飞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带着一丝压不住的昂扬,“晚星,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总公司下正式文件了,我下周就调到森森木业总部工作,职位是 ‘战略发展部高级经理’ ,直接向董屿默汇报。”
“恭喜你!”林晚星由衷地为他高兴,“所有的努力都没有白费,我就知道你一定可以的!”
王鸿飞享受着这份喜悦,但话锋随即一转,语气带上了几分职业性的敏锐:“不过晚星,我刚才在 ‘猎英网’ 上,看到明筑设计今天凌晨更新了一条招聘启事,是在高薪急聘首席执行官cEo级别的职业经理人。这个职位非常关键……是你父亲那边,出了什么事情吗?”
林晚星愣了一下,随即想到刚才的电话,解释道:“大概是因为我爸病了,想休息一段时间吧。我刚和他通过电话,他说就是喝酒伤了肝,已经出院在家休养,应该没有大问题。”
电话那头,王鸿飞沉默了两秒。商业嗅觉如同野兽的直觉,往往能先于所有人,闻到风暴来临前,那一丝不同寻常的空气。 他心念电转:
明筑设计和森森木业是多年深度绑定的合作伙伴,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林国栋若是真倒下,明筑内部必然震动,这艘大船的航向一旦偏转,掀起的波浪足以波及紧挨着的森森木业。
再者,黎曼那个女人,向来视晚星为眼中钉,生怕她多分走一杯羹。如今林国栋病倒,正是她上下其手、转移资产、架空晚星继承权的大好时机,她岂会安分?不得不防。
但这一切汹涌的暗流,没必要让晚星知道。她太年轻,纯净得像一张白纸,这些商海沉浮、人性诡谲的算计,知道了除了徒增烦恼与危险,并无益处。
“嗯,没事就好。”他最终只是淡淡应了一声,语气听不出丝毫波澜,“我快到周叔家了,先挂了。”
听着电话里的忙音,林晚星并未多想。厨房里,蒋凡坤正端着一盘色泽红亮的糖醋小排吆喝:“开饭啦!”
食物的温暖气息和朋友的欢声笑语,瞬间驱散了所有阴霾。生活就是这样,它将惊心动魄混合在一粥一饭的寻常光景里。只是,无人觉察的暗处,新的丝线已被悄然拨动,正缓缓编织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