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龙”口夺食
小满至芒种这段日子里，秦家山村周围的田野里、峁梁边、沟岔边的果树枝头上挂满了正在长大的果子，鸽子蛋大小青绿色的苹果、绿黄色的梨和碗豆大小青绿色的葡萄串串及青涩涩的柿子在一天天地长大。村子中间拐弯处山石缝下的泉水日夜流淌着，泉水流经水磨流经孩子们嬉戏的“龙潭”又流经弯弯曲曲的河道流向远方汇入了渭河。油菜和大麦已打晒完毕，社员们又在腾空了的油菜和大麦地里种上了玉米，此时的玉米已经长出半人高。村子周围的浅山缓坡一带种大约百十亩的水蜜桃树上即将成熟的桃子鹅黄中透出深红或水红色，满枝的桃子压弯了枝丫和枝头。两年前，秦大山从学校回村带领社员兴修水利平整土地，使浅山缓坡一带靠天吃饭的旱地变成了水浇地，社员们去冬又给果树深施了农家底肥，致使桃子的长势明显优于往年。从开春到现在，看着满园花开又到硕大的水蜜桃，社员们都说要不是秦大山这孩子，哪里有如今的美景和实实在在的收成，人们从心里感谢这后生。十里八村的村民走过秦家山村，看着沟沟坎坎上长势喜人的水蜜桃和满园的葡萄、苹果、梨，人们无不竖起拇指把秦大山夸了又夸。再过些时日，等到麦子割倒打完晾干，水蜜桃就要采收上交国家，每家每户也可分些，社员们也能享受自己辛苦得来的果实。
芒种前后，秦家山一带的田野上，冬麦就已熟透，微风吹来，麦田里会翻起层层金浪。每到此时，住在浅山区和山脚下的人们能看到这种丰收的景象就乐得合不拢嘴。也正是在这个时候，临空飞翔的布谷鸟就会不厌其烦地唱“割麦割谷——割麦割谷——”的“歌儿”，提醒人们该下镰收割了。
往年，秦家山生产队几百亩小麦五六天时间即可收完。这时，青壮劳力不管男女天不亮就下地割麦去了，村里的老年人套上牛车或马车把割倒捆好的麦捆拉回到生产队的场院里来，中年妇女就把这些麦捆摊开来晒干，老年人再套上牛或马或驴在院场上转着圈地碾压脱粒；生产队的那台手扶拖拉机更是发挥作用的时候，一台手扶拖拉机要顶几十个好劳力。男女社员每人每天要定额完成八分地和五分地的收割任务，然而有的男壮劳力一天要割掉一亩二分地，还有一些不服输的女青年也能割近一亩；男劳力还要拉回两架子麦捆到麦场上，一天要挣十五个分工；如果能再多割一分地，就能多挣二分工。六十岁以上的老人一般都在麦场里负责接收架子车、手扶拖拉机或马车拉回来的麦捆，他们把拉回来不能及时晾晒的麦捆搭成“房子”（人们把这叫给麦子盘性，只有盘过性的麦子磨出来的面才筋道口感才好），这些老年人每天能挣十分工。一般情况下，队里都是在全部麦子收割完后才统一碾打。六十岁以上的老婆婆老奶奶则留在家里照顾那些襁褓中或正在吃奶的或没有自理能力的孩子，并给家里参加夏收的子女们做好饭搞好后勤服务，人们把这叫做“揽后手”，这些“揽后手”的老婆婆老奶奶虽然不计工分，但她们也同样支援了夏收和夏种。全县各中小学校她要放十天忙假。玉兰和大恽自然都要回村里参加夏收。像玉兰这十来岁的中学生则应该参加到社员中去正规劳动，但每天的工分最高计到五分工，干一天只是半个工。玉兰和大恽一回来，家里的气氛就热闹了，大恽总能搞出些意想不到的动静，比如掏个鸟窝弄几枚鸟蛋，有时候还弄回来几只野鸡或野兔。在这半个月的忙假里，小学生一般都由村里的民办老师组织起来到收割过的地里去捡麦穗，他们的工分按照拾到麦子的斤量折成工分再记入家庭的总工分里，这就极大地激发了“小社员”的劳动积极性。
今年的夏收还没开始，王定乾支书与支委们商量决定，在全体社员之间要开展“三夏”活动竞赛，包括割麦竞赛、拉麦竞赛、扬场竞赛、夏种竞赛等，大队医疗站也给社员们免费发放了解暑消渴的药物和饮品，比如仁丹、薄荷片，甚至还配制汽水送到地里。夏收结束后，全大队就要组织召开社员大会进行表彰奖励，各项竞赛的第一、二、三名要被大队评为劳动模范，还要戴大红花，大队还计划唱一台大戏再热闹上一两天。
和往年一样，秦家山生产队队长秦虎言组织社员开了个“三夏”动员会，把奖励条件一公布，社员们的劳动干劲一下子就鼓起来了。
大队小学校的民办老师和学生们就要回村参加夏收劳动的前一天下午，李新强老师下了课还未来得及把教案放回办公室就去找了孔书森校长，推开门看见王支书也在。
“王支书也在呀？”
“李老师，来找校长？”王支书问。
“李老师，有啥事你就直说。”孔校长说。
李老师一本正经地说：“我有个想法，正好支书也在，那我就说了。”
王支书和蔼可亲地说：“李老师，有事你就说，这里没外人。”
李新强说：“王支书、孔校长，明天要放夏收假，这是‘龙’口夺食的关键时刻，收粮进仓是当前最重要的农情。别的老师都要回去参加夏收，我也是咱王家庄大队的一分子，虽说我是‘右派’，可我还是一名共产党员，我想同社员一道参加夏收，这关键时候不能少了我。我来找你就是这事，不论去哪个生产队都行。派我去哪个小队，王支书能不能给队上说一声？”
李老师的话打动了王支书和孔校长。王支书看了看孔校长，孔校长也看了看王支书，两人的目光又都转移到李老师身上。孔校长没有说话，他在等王支书拿意见。王支书看着李老师不假思索地说：“李老师，你的好意，王家庄大队的所有社员都领了。你是个吃商品粮的老师，这里没有你的地啊。为了咱的孩子，可以说你是拼了命地工作，我代表全大队的社员感谢你。我的意见是，你家在县城，就回家休息上半个月，夏收夏种是社员们的事。你看，自从你去年冬天来到咱这学校，两三个礼拜才回一次县城，也该回去和王老师及孩子们团聚团聚了。”
李老师说：“诶！王支书说的哪里话？虽说我来咱王家庄大队时间不算长，但父老乡亲们养活着我，我在这里要谢谢王支书的好意！回家休息就不用了。王支书，孔校长，前几天我就给王老师写信告诉过她，我要留下来参加夏收。王老师让人捎话来，她表示支持。对于这一点，你们放心好了。”
王支书说：“既然你这样说，那我就尊重你的意见。你想去哪个队上？”
李老师很平静地说：“那我就去秦家山吧。”
王支书说：“那好，我给虎言说一声。”
王支书让人捎话把李老师要去参加夏收的事告诉了秦虎言。当天晚上，李新强就去了秦家山，他只给秦虎言提了一个要求，让他准备两把镰刀和一块磨刀石。
第二天一大早，天才蒙蒙亮，李新强戴着一顶草帽，提了一个水罐子，沿着脚下熟悉的大路向秦家山走去。早起下地的社员看着李老师的举动有些纳闷：这里没有他的地，夏收与他无关啊，李老师咋跑到队上参加夏收来了？平日里，李老师把知识传授给各家各户的后生就已深受社员的尊重，何况他还主动请缨来参加夏收？这当然引起了大家的疑问。其实，在王支书和孔校长的心里，李老师本该回县城家中休息。但谁知他主动提出来要参加夏收。李新强知道，这里的乡亲们生活不易，社员们辛勤劳作了大半年，眼见丰收在望，必须抢时间把粮食收进仓。若在这个关键时刻让雨淋了，一年的辛苦就白瞎了。虽说多他一个不能怎么样，可他多干点就能少损失些，‘众人拾柴火焰高’嘛。想着来王家庄小学半年时光里就是这些质朴的乡亲们从不把他当坏分子看，也是因为王支书和王家庄大队的这一群乡亲们对他亲近，是他们在精神上给了他巨大的支撑，才使他能集中精力超额完成教学任务，良心要求他必须报答他们。“三夏”大忙时间里，日头最毒工作量最大，正是与天老爷抢时间的关键时刻，他要同乡亲们一起干。他早就想好了，所以前不久给妻子写了信。妻子王爱华理解他，非常支持他的行动。
山脚下的空气清新中带着芳香甜味儿，那是水蜜桃的味道。李老师贪婪地呼吸着在眉坞县县城永远都闻不到的清香味儿，他被四下里的丰收景象给吸引了，于是，迈开大步向村子西头峁梁的拐弯处走去。
秦虎言昨天就把李老师参加夏收的事交代给了副队长秦大智。秦大智是秦虎言族兄秦志义的大儿子。他交代他一早就去村西拐弯处招呼李老师，他说李老师肯定来的早，还特意要他把李老师带到麦子薄些的地里去，他没出过大力，一天下来恐怕吃不消。
秦大智还没走到拐弯处，李老师已等候在那里。秦大智三十七八岁，一头乌黑的头发，脸庞俊俏，一对儿眼睛乌黑明亮，跟他老子是一个型脸，和秦大山是一个族系，这个家族里的男人属于坚毅中带着朴实那种性格，秦大智心思活泛沉稳持重，有一定的组织能力，所以大家选他当副队长。
刚走到李老师跟前，秦大智就笑容可掬地扯开了嗓门：“哎呀！李老师，这么早啊，我五爸要我早点来这儿，还真让他说准啦。”
李老师问：“你五爸是谁呀？”
“哦，我五爸就是秦虎言啊。”
李老师说：“哦，这下我就知道了。呃，大智，那你就给我分配活儿吧！”
秦大智提着他给李老师准备的两把镰刀，带着李老师向水库上游西面的薄地里走去。正在地里割麦的社员抬头看见大智领着李老师向地里走，近处的就打声招呼，远处的就招招手。
社员们的朴实是基因里自带的，大家都不理解这么热的天李老师不回县城却来参加夏收。哪里有这样的“黑五类”？哪里有这样的“坏分子”？唉！这人咋就成了“黑五类”“坏分子”呀？分明就是个大好人嘛。乡亲们哪里能知道李老师被弄成了坏人的过程？他们更不知道李老师被下放到这偏僻的山脚下的原因。但乡亲们心里有数，教好学生虽是李老师的职责，但他是公职老师，参加夏收这号事不是他的职责和任务，可他偏偏在这么热的天气里就这么做了，社员们当然要说他的好。
天刚麻麻亮的时候，门外村路上隐约传来早起下地干活的说话声和架子车车轮的滚动声。
母亲侧身看了一眼桌台上的闹钟，快五点了，天才微明。玉梅、玉兰在炕上睡得正酣；恽儿昨晚跟村里的孩子们疯够了玩累了，这会儿在东屋正熟睡着。就让孩子们多睡一会儿，母亲这样想着，她轻手轻脚起了身，迅速来到厨房。她要焖半锅米饭再炒一个“烂窝碟子”。孩子们正是长身体的年龄，今天要干重活，大热的天，要让他们吃好。来到厨房，母亲给锅里添上水，生着火就拉动了风箱，火烧旺了，她在火上添了几根易燃的硬柴，火焰在灶里熊熊燃烧起来。她起身走到案板旁，把昨晚就洗净了的笋瓜片、黄瓜片、洋芋片、青葱段、泡好的粉条、木耳、黄花下到后锅里，又放了些平常根本就舍不得吃的大肉片，撒上盐和几样调料。水很快烧开了，她把淘洗干净的一大碗米倒进锅里，不一会儿，锅里就“咕嘟嘟”地冒起了泡，厨房里飘出米香和菜香。母亲用铁勺连续在锅里搅动几下，接着，她把熊熊燃烧的硬柴向后锅底下捅了捅。然后，拿起锅铲翻炒了几下菜就赶紧来撇米汤，她拿了一把竹笟篱和一把大铁勺，两手配合把米汤过滤到瓦盆里，再把竹笟篱里那半生不熟的米倒进锅里，反复几次后，锅里差不多就剩下了适量的米饭和米汤。后锅里的菜烧熟了，母亲把菜盛进另一个瓦盆里。
玉梅急匆匆来到厨房。“妈，您起来咋不叫我？咱俩一搭做饭能快点。”
“玉梅，妈知道你白天干活晚上还要排戏，肯定累得不轻，不叫你就是想让你多睡会儿。做米饭整在（不费事），我一个人就成。这不，饭就熟了。我正想叫你们几个起来，你就过来了。你去把恽儿和兰兰叫醒，赶紧洗了吃饭。”
“哦。”
玉兰悄悄走进厨房来到案板边，看着半瓦盆香喷喷的菜，趁母亲不注意，她偷偷摸摸在菜里找了一块肉片放进嘴里，得意地说：“妈，还是肉好吃！”
母亲看到玉兰的举动，瞥了她一眼，但心里那个爱意全都表现出来了，故意调侃说：“看把你馋的！像八辈子没吃过。”
玉兰冲母亲伸了一下舌头笑着说：“好妈妈，你做的饭就是香，我得多吃点，上午还要出大力呢。”
这时，玉梅和恽儿一起来到厨房，母亲问恽儿洗了没，他说洗过了，还是大姐给他洗的。
玉梅说：“妈，咱吃饭。”
“好，玉兰，给咱盛饭。”母亲说。
玉兰盛好饭，端上菜，娘儿四个坐在饭桌边吃起了来……
门前的土路是社员们西出村子唯一的出路。听着门外土路上一波一波的社员下地干活的说话声，母亲连忙和好软面，中午要吃扯面，关中人就好这一口。玉兰帮姐姐玉梅洗完锅碗筷勺，玉梅去后院喂了猪和鸡，很快锁上厨房门。玉梅从房檐下拿了五把磨得锋利的镰刀，提了一个盛满凉开水的瓷罐儿。玉兰给妈妈、姐姐和弟弟各发了一顶草帽。恽儿提了个竹条篮子，锁上头门，全家就向西去了。刚出村子，远远看见西梁拐弯处有几个拉着架子车的人正往地里走，还有挥镰割麦的人。母子四个人一边走一边欣赏着田间的风光。
母亲说：“麦子都黄了，这几天天色好，妈就想趁早上凉快时多割些。晌午一到，火色就硬咧，也不出活儿，咱早点回家，中午吃扯面，下锅菜我都备下了。”
“妈，您可辛苦了，您不愧是我们的好妈妈，家里不管啥事您都安排得这么好。”玉梅知道，妈妈起来时没叫醒她，那是妈妈心疼她，就是想让她多睡会儿。平常，只有她娘俩在家时妈常说：“梅梅，你才十六，还是个孩子，十三岁不到就不念书了，回家帮妈干活，都是妈不好。”玉梅每每想起妈妈说这话就感到伤感，她深切地感受着妈妈爱着她的孩子们。
玉兰插话说：“就是，妈太辛苦了。这几天，我也给咱割麦，我已经是个大人了，该减轻妈妈的负担了。”
“好，有我这两个女儿帮忙，就能多挣些工分。从前，你们姊妹四个都小，妈是真发愁啊，要顾外面还要顾家里，多亏我这身体好，才没耽误几个娃。眼下好了，你们都能给妈帮上忙。”
“还有我呢，可甭小看我，我也能挣工分，这个忙假，我多拾些麦，也能多挣些工分。”恽儿跟在一旁，一会儿把竹条篮子扣在脑袋上一会儿又挂在身后，听到母亲与两个姐姐说的话里完全没有他的事，他就不服气地插上几句话。
“对，还有我的乖儿子，你们都甭小看他，恽儿可是咱家的男子汉。”母亲看看玉梅又看看玉兰，给她俩使了个眼色，又爱怜地把恽儿的头摸了摸。
玉梅以大姐的口气给恽儿鼓劲，说：“恽儿是咱家的男子汉，都甭小看他！”
玉兰白了恽儿一眼，然后就“咯咯咯”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