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晚上十点半。
出租屋的灯光有些发黄,贴在墙皮上显得格外薄。
林霄把演讲提纲关上,手指还停在键盘上方,悬着,没有落下。
屏幕上的时间不断跳动。
【——心率比平时快。】
【——不是生病。】
【——是紧张。】
系统很贴心地给出“诊断”。
“谢谢你提醒我还活着。”
林霄靠到椅背上,旋转椅轻轻晃了两下,发出一点细微的吱呀声。
明天,就是那个“数据伦理与风控”的闭门沙龙。
对别人来说,这不过是一个行业里例行的交流会。
对他来说——
这是他第一次,有意识地走上“光下”的舞台。
不是作为被指认的背锅人,也不是作为内部会议的一块背景板,而是——
要用“自己版本的故事”,占据一小会儿时间。
【——你再检查一遍提纲?】
系统主动提议:
【——或者,找点别的事分散注意力。】
【——一直想明天,只会越想越乱。】
“那就先干点别的。”
林霄揉了揉眉心,打开集团内部的监控后台。
一连串熟悉的数字刷出来,像深夜还没睡的城市另一张脸。
那些异常访问、脚本行为、接口调用,在别人眼里只是冷冰冰的日志。
在他眼里——
每一条都带着一点不同的“气味”。
【——对方今天收敛了。】
系统在旁边给出提示:
【——那家“挑软柿子”的贷款平台,今天通过你们这边接口的访问频率,下降了近百分之二十。】
【——但它背后的数据服务商——】
【——在尝试新的参数组合。】
“他们已经确认,路被人动过了。”
林霄顺着那几条调用模式往下追,看见几段时间里,对方几乎是在“乱拳试探”:
某个时间段,对方突然增加了调用次数,却把参数拆得很散,像是在刻意迷惑监控;
另一个时间段,又试着走另一条老接口,把原本不该组合在一起的数据硬凑在一块。
“它们不像是在做正常的产品优化。”
林霄说。
“不像是在问——‘怎么服务用户’。”
“更像是在问——”
“‘还有没有更隐蔽的路,把刀递到他们脖子上’。”
【——恶意收敛,不代表恶意减少。】
系统的声音平静:
【——只是转移。】
【——从明面,转到暗处。】
【——你这边刚好反过来——】
【——从暗处,走上明面。】
【——双方正好相反的轨迹,会在某个地方交叉。】
“比如——明天。”
林霄关掉后台,舌尖抵了抵后槽牙:“我站在光底下讲恶意。”
“他们在暗处看着,顺便评估——”
“这东西,对他们来说,是不是‘必须处理的风险’。”
【——是。】
【——你不是在讲故事。】
【——你是在主动暴露你的“判断模型”。】
【——让一群人听。】
【——其中有一部分,会根据你的回答——】
【——决定以后把你放在什么位置。】
“听起来像是面试。”
【——比面试更麻烦。】
【——面试最多决定你拿多少工资。】
【——明天这场——】
【——决定你以后在多少人的报告里占一行。】
“行了,别说了。”
林霄站起来,给自己倒了杯水,一口气喝了半杯。
水顺着喉咙流下去,胃里暖了一点,人也清醒了些。
就在这时候——
手机震了一下。
是个再熟悉不过的备注:妈。
他愣了愣,接起。
“喂。”
“霄霄?”
那头的声音带着一点疲惫,“睡了吗?”
“还没。”
“怎么了?”
“你这两天,是不是……上什么新闻了?”
林霄手指一紧,下意识看了一眼窗外。
楼道里有人走过,脚步声从门缝下钻进来,又远去。
“谁跟你说的?”
“你爸单位里一个同事,在手机上看到一篇乱七八糟的文章。”
他妈明显有些压着火气:
“说什么‘某平台特殊员工’。”
“说得跟真的一样,乱七八糟的。”
“他还说——”
“不会是你吧?”
“你爸当场就跟他急了。”
“回来非要问问你。”
“我说你最近换了工作,人难免被说三道四。”
“可是……”
她顿了一下,“我心里也不踏实。”
“你老实说一声。”
“是不是有人在说你坏话?”
林霄靠在窗边,手指轻轻敲着窗框。
【——你不能跟他们讲全部。】
系统提醒:
【——你要保护他们。】
【——他们承受不了你现在走的绳子有多细。】
“有一点。”
他吸了口气,尽量让语气听起来轻松些:
“以前项目的事,有人不甘心。”
“现在看到我在新地方还活得不错,就想在背后说两句。”
“网上那些东西信不得。”
“你看着别人生气,别人看着你生气。”
“最后高兴的都是写东西骗点击的人。”
“那对你有没有影响?”
他妈追问,“会不会连累你现在这个工作?”
“不会。”
林霄说。
“我现在这边——”
“反而更清楚我在干什么了。”
“放心。”
他听见电话那头传来他爸闷闷的一声咳嗽,像是在夺电话。
果然,下一秒就是他爸的声音:
“喂。”
“霄霄?”
“嗯。”
“我就问你一句。”
他爸的话很慢,很笨拙:
“你——”
“是不是在干你觉得对的事?”
林霄愣了一瞬。
“是。”
“那就行。”
他爸说。
“别人说什么,是别人的事。”
“你自己心里有杆秤。”
“往后啊。”
“记住一点——”
“别为了证明自己对,就跟一帮人一起疯。”
“你要是把自己弄没了。”
“我们俩就真的什么都没了。”
“听见没有?”
“听见了。”
林霄低声道。
他爸那头沉默了一会儿,又咳了两声:
“那就这样。”
“早点睡。”
“别想太多。”
“明天还得上班。”
电话挂断。
屋里又只剩下电脑待机灯一闪一闪。
【——你爸问的那句,是关键。】
系统说:
【——“是不是在干你觉得对的事。”】
【——这句话以后会经常被你想起。】
【——尤其是在某些地方,你要做选择的时候。】
“我知道。”
林霄捏了捏手机,忽然感觉胸口那股紧绷的气,松了那么一点点。
不是因为压力变小了。
而是——
他确实确认了一件事:
他现在做的这些事,起码是对得起自己的。
至于对不对得起这个世界——
那是另一张更大、更乱的账。
那张账,谁也算不清。
——
第二天。
沙龙当天。
清晨的空气有点冷,雾轻轻挂在高楼之间,像一层还没散去的滤镜。
会场在城里一间酒店的多功能厅里。
不是特别豪华,装修偏商务风,地毯是深灰色的,墙上挂着几幅抽象画,看不出画的是什么,却恰好给了人一个“这里不适合大声喧哗”的暗示。
林霄提前半小时到,拿了胸牌,上面印着他的名字和标签:
【林霄】
【异常行为分析工程师】
没有“特殊员工”,没有任何怪力乱神的字眼。
这行字对他来说,比什么头衔都让人心里踏实。
【——这就是你要在外面占的那个坑。】
系统提醒:
【——只要这四个字在足够多人心里扎稳。】
【——别人再想给你贴别的标签,就不会那么顺利。】
会场里零零散散坐了十几个人,多数还在刷手机,或者跟旁边熟人低声聊天。
第一排坐着几个看起来像主办方的人,西装笔挺,表情职业;
中间夹着几张陌生面孔,有浓眉大眼的、有戴细框眼镜的,还有几个一看就不是技术出身的人——更多像是“管理层”。
角落里,有人把帽檐压得很低,看不清脸。
林霄目光掠过去,系统立刻捕捉到微弱的情绪波动:
【——好奇、审视,占比最大。】
【——没有明显恶意。】
【——但有一两道视线——】
系统顿了顿:
【——带着“猎人”的味道。】
“哪儿?”
林霄嘴唇微动,像是在自言自语。
【——右侧第二排靠廊,黑色上衣,身后空了一席。】
【——还有后排靠墙,那个不怎么说话的人。】
林霄的视线没有刻意停留,只像擦过一样挪开。
“看就看。”
他在心里说。
“反正今天这场——”
“本来就是给人看的。”
——
沙龙开始之前,主持人过来跟他简单确认流程:
“你排在第三个。”
“前面两个讲得会比较‘官方’一些。”
“你这段,我们希望稍微有点个人色彩。”
“但注意尺度。”
“别太刺激了监管的心脏。”
说完,主持人笑了笑,拍了拍他肩膀:“放松点。”
“把这当成一次——”
“跟同行聊天。”
林霄点头。
他知道主持人在尽力帮他减压。
只是,有些压力不是口头安慰能抹掉的。
——
第一个上台的是某大型公司的数据合规负责人。
他从法律条款、行业规定讲到平台自查,一字一句都在“规矩”范围内游走,时不时抛出几个“我们正在严肃整改”“我们高度重视用户隐私”的字眼,引得台下一阵阵点头。
第二个,是某金融机构的风控代表。
他讲“风险识别”“信用体系”,强调“防范欺诈”,强调“服务实体”。
对“高利贷”“收割普通人”这些词一概避而不谈,仿佛那个世界在他们眼里只是个不小心出现在媒体上的噪音。
林霄听着,心里有数:
这两位,站在秩序的正中央。
他们负责把秩序那层的棋盘铺得漂亮、讲得体面。
轮到他的时候。
主持人念了他的名字,对着台下介绍了两句:
“这位林工,本身是一名工程师。”
“一直在一线做异常行为分析和安全策略。”
“这次我们也想听听,站在一线的人——”
“是怎样看待‘恶意’这件事。”
灯光打下来。
掌声响起。
林霄起身,走上台。
每走一步,他都能感觉到脚底下那条“绳子”的晃动。
【——别看绳子。】
系统轻声说:
【——看前面。】
“大家好。”
站定后,他第一句,还是这四个字。
声音不高,却不虚。
“我叫林霄。”
“本来,我只是一个普通写代码的。”
台下有人轻轻笑了一下,笑意不算坏——
大概是认同这句“普通写代码的”。
“以前我以为——”
“我们做技术的,跟这些‘数据伦理’之类的大词关系不大。”
“写代码,写接口,写工具。”
“把活干好就行。”
“后来有一段时间——”
他顿了一下,“我被按在一个项目事故里,成了挡箭牌。”
“具体细节不展开。”
“简单来说,就是那种——”
“很多人拍板,最后出了事,需要找一个人负责的情况。”
“那种过程,大家多少都听说过。”
“我站在会议室里,被一条一条念‘这里你没做好’。”
“‘那里你考虑不周’。”
“‘这个风险你当时为什么没有预见’。”
“那几天,我脑子里只有一个词。”
“恶意。”
“不过那时候,我理解的‘恶意’,还只是情绪层面的。”
“骂你、甩锅给你、不肯承认自己有问题——这些,都算。”
“直到……”
他停了一下,让自己的呼吸慢下来。
“直到我在日志里,第一次完整看见一类行为。”
“那是一段时间里某些外部脚本的访问模式。”
“他们怎么来?”
“一开始试探性地点一点接口,像是摸路。”
“摸清路之后——”
“开始大规模地、成批地调用。”
“他们不是为了提供服务。”
“他们是为了挑人。”
“挑哪种?”
“挑那种最容易被压垮的。”
“家庭压力大、收入不稳定、对未来又抱着一点点希望的。”
“太穷的,他们不愿意碰,怕回不了本。”
“太富的,他们也不碰,麻烦大。”
“他们要的是——”
“刚好。”
“刚好够绝望,又刚好不彻底绝望的人。”
他没有说“高利贷”,也没有指名平台,只用“他们”。
但台下有一部分人,已经听懂了。
坐在右侧那位风控代表不自觉地清了清嗓子,动作里带着一点不舒服。
“那时候我才突然明白。”
“恶意不只是一种情绪。”
“它可以变成一套非常精密的机器。”
“这套机器里,有人负责设计规则。”
“有人负责写脚本。”
“有人负责美化说辞。”
“有人负责出现在各种广告里,告诉你——”
“‘只要你肯借,生活就会变好一点’。”
“而那些真正扛着债的人,他们的眼神、他们的晚上,是不会出现在任何宣传里的。”
静。
有人不自觉地动了动椅子。
有人开始低头摸索笔,想记录点什么。
“后来,你们知道一点。”
“我在集团这边——”
“做了一个小动作。”
“我没有关掉任何接口。”
“也没有试图让某家产品直接死掉。”
“那样不现实,也超出我权限。”
“我做的,是两件小事。”
“第一,我把一部分‘最容易被下刀的人’从那一列里,往后挪了一点。”
“挪得不多。”
“只是当他们满足了一堆条件叠加时——”
“不要再把他们排在‘第一优先’。”
“第二,我在内部的异常监控里加了一条提示。”
“当我们发现有一些访问模式,过度集中在某类人身上时。”
“提醒一声。”
“让更多人看到。”
“就这么简单。”
“几行规则。”
“几条报警。”
“在系统层面,这不是什么伟大创举。”
“可在人的那一层——”
“我后来收到了一个匿名反馈。”
“内容大概是——”
“‘谢谢。’”
“‘虽然不知道是谁。’”
“‘但那天晚上,我真的差一点撑不住了。’”
他没有提考研生,也没有提老师,只用了“某个人”。
“那个时候,我第一次真切地有一种感觉。”
“原来我们做的这些东西——”
“不是只在数字上打转。”
“有时候,我们随手动的那几行代码,会被某些人用一辈子去偿还。”
“所以我开始重新问自己两个问题。”
“第一个——”
“我有没有能力,完全掌控这些规则?”
“答案是——没有。”
“第二个——”
“那我能不能假装自己一点责任都没有?”
“这个问题的答案——”
“也是否定的。”
“我不能假装自己只是在写接口。”
“当我明明知道,有人拿这些接口去做怎样的事。”
“这就是我现在站在这里的原因。”
台下有人点头,有人皱眉,有人低头在本子上写下“责任”两个字。
“我不是来当英雄的。”
“我也没有资格说——”
“别人都错了,只有我对。”
“我只是在讲一件事。”
“当恶意变得可见的时候。”
“我们每个人,都多少要做一点选择。”
“你可以选择当一个只管把数据往外送的管道。”
“可以选择当一个只看平台风险、不看个体命运的算账人。”
“也可以选择——”
“在你能力范围内,画一条线。”
“哪怕很细,很小,很容易被忽视。”
“但那是你自己的线。”
“是你睡觉前,能不能安稳闭上眼睛的线。”
他说到这里,停了停,喝了口水。
“刚才前面几位老师讲了很多框架、制度、监管。”
“我认同。”
“没有制度,靠每个人的‘良心’,肯定撑不住。”
“只是我想补一句。”
“制度是由一个个具体的人去执行的。”
“你也许写的是规则。”
“但你背后站着的,是一群真真切切的普通人。”
“我们做技术的,很喜欢讲‘样本’,讲‘模型’,讲‘画像’。”
“但那些词背后——”
“是一个个晚上睡不着觉的人。”
“有时候,一行规则,一条边界。”
“对他们来说,就是天台前那一步。”
安静。
这一次,静得更长。
主持人坐在侧面,手指轻轻在大腿上打节拍,像是忍不住想鼓掌,却又怕打断节奏。
右侧廊边那个带着猎人气息的人,身体往前倾了一点点,眼神更加锐利。
【——情绪标记:】
【——部分观众:震动、反思。】
【——部分观众:不适、防御。】
【——猎手:兴趣上升。】
【——危险值:轻微上浮。】
系统在旁边冷静地给出“现场监控”。
“最后说一点个人的。”
林霄收回目光,望向台下某个空点——那是宋芷预演时教他的,“避免盯住某个人的眼睛”。
“我经历过被甩锅。”
“也经历过,差一点走到天台边缘。”
“后来,我才反应过来一件事。”
“我之所以还站在这里,是因为——”
“在那一刻,我往后退了一小步。”
“只是小小的一步。”
“那一步给了我机会看清楚——”
“是谁在把人往前推。”
“是谁在后面拿着棍子。”
“是谁在旁边看热闹。”
“又是谁——”
“在什么都没做的情况下,拿到了好处。”
“那之后,如果我还有一点点能力。”
“我会倾向于——”
“至少,让一部分一直在往前推别人的人。”
“在某个时候,被拉回来一点。”
“哪怕只是一点。”
“我做不到改变什么整体。”
“我只能在我能看见的那一块里——”
“让恶意付出一点点代价。”
“也许很微不足道。”
“但对那几个差点撑不住的人来说。”
“已经足够了。”
“谢谢。”
他微微鞠了一躬。
掌声响起。
一开始稀稀拉拉,随后越来越整齐。
前排几个合规代表先鼓起掌,后排有人犹豫了一下,也跟着拍了起来。
那掌声里,有“讲得不错”的礼貌,也有“被戳到一点什么”的诚意。
还有一两双手,拍得很慢,却很用力。
【——第一次光下独白,完成。】
系统总结:
【——你没有说出“觉醒者”三个字。】
【——但你让他们听到了——】
【——一个“有能力的人”,在面对恶意时的选择。】
【——你也让他们知道——】
【——你在乎的不只是自己。】
——
问答环节。
主持人略带兴奋地说:“刚才林工这段,其实很有冲击力。”
“下面有十分钟时间,给大家提问。”
“谁先来?”
短暂的沉默之后,最先举手的是风控代表。
“我问个尖锐一点的。”
他推了推眼镜,站起来:
“你刚才说,你会在系统里做一些‘偏移’。”
“从工程实现上看,这是一个调整参数的问题。”
“但从责任分配上看——”
“你是主动在改变规则。”
“那如果有一天,你判断错了。”
“你以为自己是在帮一部分人。”
“结果客观上,让平台承担了更大的整体风险。”
“甚至引发了新的问题。”
“你怎么确定——”
“你的那个‘偏移’,不会成为另外一种恶意的开端?”
这一问,问到了许多人心里想问但不敢问的点。
台下有人微微前倾,露出“这个问题好”的表情。
有人则担心地皱眉——这是典型的“工程师越权”争议。
【——来了。】
系统轻声道:
【——跟预演时几乎一模一样。】
【——只是这次,场景是真实的。】
林霄拿起话筒,没有急着回答,先点了点头:
“这是个必须回答的问题。”
“也是我最害怕的问题之一。”
“我不觉得自己比任何制度更聪明。”
“所以我做的第一件事,是给自己画边界。”
“我不会创造全新的规则。”
“也不会为任何单一机构、单一产品,量身定制偏袒。”
“我动的,只是一类明显偏向‘挑软柿子’的行为。”
“而且——”
“是往‘不那么坏’的方向挪。”
“不是往更坏的方向。”
“第二件事——”
“我让自己的动作尽可能可见。”
“在平台内部,相关的人都知道这条线的存在。”
“包括风控,包括合规,包括上层。”
“我让他们有机会质疑我。”
“监督我。”
“甚至在必要的时候——”
“拧掉我这条线。”
“如果我连这点透明都做不到。”
“那我做的事情,就真的危险了。”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提问的那个人:
“你问我——”
“我怎么确定自己不会成为新的恶意。”
“老实说。”
“我不能完全确定。”
“所以我才需要——”
“你们。”
“需要制度。”
“需要更多人,把这类‘会动规则的人’,放到光底下。”
“让他们知道——”
“他们的每一步,也在被看。”
风控代表盯着他看了两秒。
最终,他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坐了回去。
第二个举手的是一个年轻人,看样子像是某中小公司的技术负责人,眼睛里带着明显的疲惫。
“林工,我也问一句。”
“我们这种小公司,其实也用数据。”
“也做风控。”
“很多决策,不是我们这些工程师说了算。”
“老板要我们做什么。”
“我们就做什么。”
“有时候看着就觉得不舒服。”
“可我们说什么,也改变不了太多。”
“你现在站在这个位置,可以动一点东西。”
“那你觉得——”
“我们这种真正意义上的普通人。”
“可以做什么?”
这个问题一出,气氛从“技术与责任”的抽象层,落到了非常现实的一层。
林霄看向他。
年轻人眼睛里写着两种东西——
一种是“羡慕”,一种是“无力”。
【——这是你以前的样子。】
系统说。
【——你在事故项目之前,就是这样——】
【——觉得自己改变不了太多。】
“我理解你说的那种感觉。”
林霄说。
“‘我很小’。”
“‘我只是打工的’。”
“‘我说了也没用’。”
“‘我不做,总会有人做’。”
“这些话,我以前也说过。”
“后来我发现——”
“确实,有很多地方,我们能力有限。”
“但有限不代表没有。”
“有三个小建议。”
“不是大道理。”
“是我这几年,看下来的一点感受。”
“第一,你可以多问一个问题。”
“当老板要你做一条规则、一套策略的时候。”
“哪怕你知道你阻止不了这件事。”
“你也可以问一句——”
“‘这条规则,对用户最坏可能是什么?’”
“说不定——”
“有人第一次,会因为被问这一句,而多想两秒。”
“第二。”
“你可以拒绝参与最脏的那一部分。”
“不是所有人都能拒绝。”
“但你可以给自己画一条线。”
“比如——”
“你可以接受做正常风险评估。”
“但你拒绝参与那种明显是把人往坑里推的东西。”
“代价会有。”
“可当你真的这么做了,你会发现——”
“有时候,所谓‘非你不可’。”
“其实只是别人懒得多找一个人。”
“第三。”
“如果有一天,你真的看到特别离谱的东西。”
“你可以匿名留下证据。”
“不是现在在场的这些机构。”
“而是——”
“你相信会有人接得住的地方。”
“哪怕他们未必马上能改变什么。”
“但至少——”
“那件事不会完全消失在黑暗里。”
“当然。”
“这一切,都是在你能保护自己的前提下。”
“我不会站在这个位置上,要求你们做圣人。”
“我只是在说——”
“有时候,我们不是完全无能为力。”
“我们能做的事情,比我们想象的多一点点。”
“那一点点,就是我们自己的线。”
年轻人沉默了几秒,点了点头,没有再问。
台下有人若有所思,有人低头在本子上写了好几行。
主持人见时间差不多,适时出来圆场:
“今天的问题就到这里。”
“刚才几位嘉宾,从不同角度聊了很多。”
“我个人的感觉是——”
“制度重要,人也重要。”
“我们既要有框架,也要有人在框架里愿意多看一眼。”
“再次感谢林工的分享。”
“谢谢。”
掌声再一次响起。
这次比刚才更整齐。
——
沙龙结束后,会场外的走廊上,人群三三两两散开,有人交换名片,有人加好友,有人低头回信息。
林霄把手里的资料夹好,准备悄悄撤退。
“林工,有空聊两句吗?”
一个男人挡在他前面。
他穿着剪裁得体的西装,系着并不显眼的领带,脸上带着标准到几乎看不出真实情绪的微笑。
“我姓贺。”
“做一点‘评估’相关的工作。”
“刚才你的那段话,我个人挺感兴趣。”
“哪方面的评估?”
林霄问。
“各类风险。”
贺先生笑了一下,“包括你刚才提到的——”
“会动规则的人。”
这话不轻不重,却把话题挑明了。
【——情绪标记:】
【——审视、兴趣、算计。】
【——不是猎手。】
【——更像是——】
【——做“觉醒者风险评估”的那类人。】
系统给出判断。
“那……”
贺先生微微压低声音,“你有没有兴趣——”
“让我们更系统地了解你一点?”
“当然。”
“不是审问。”
“只是评估。”
“对你,对我们,对所有人来说——”
“都是一种安全。”
“这样一来——”
“有些人就不会轻易把你画到‘高风险’的那一格里了。”
“听起来。”
林霄道,“你们挺为我着想。”
“我们只是为大家着想。”
贺先生笑容不变:
“你今天这段话,如果出现在某些不够了解你的报告里,很容易被误读。”
“但如果你愿意跟我们聊聊。”
“我们可以帮你——”
“把某些误读纠正回来一点。”
“当然,前提是——”
“你配合。”
“聊什么?”
林霄问。
“聊你是怎么做判断的。”
贺先生很坦白:
“聊你怎么看恶意,怎么看规则,怎么看边界。”
“聊你在什么情况下,会出手干预。”
“在什么情况下,又会选择不动。”
“这些东西——”
“对我们来说,有价值。”
林霄没有马上回答。
【——这是一张“温和的网”。】
系统提醒:
【——他不是来威胁你。】
【——他是来邀请你——】
【——进入另一层“可控范围”。】
【——你如果全盘接纳。】
【——以后你的一举一动,都可能先被这些人过滤。】
【——你如果全盘拒绝。】
【——他们会在报告里写——“不配合”。】
【——也不好看。】
“我可以答应——”
林霄开口,“在合理范围内,解释我的判断逻辑。”
“但有三点。”
“第一。”
“我不会透露任何具体平台、机构、个人的敏感信息。”
“第二。”
“我的任何回答,都需要在不违背现有合同与保密义务的前提下。”
“第三。”
“你们问什么,最好先告诉我——”
“你们问这个,是想预防什么恶意。”
“而不是只为了——”
“给某类人贴标签。”
贺先生盯着他看了两秒,轻轻鼓掌了一下:
“很谨慎。”
“可以。”
“我们——”
他话说到一半,突然停下。
因为有一个女人走了过来,站在林霄身边,笑得淡淡的:
“这位?”
“贺先生。”
贺微微点头:“我们这边做一些研究工作。”
“刚刚在和林工聊一点‘风险’。”
“你是?”
“本次活动的联合主办方之一。”
女人伸手:“沈倾雪。”
“林工这边,是我们的顾问。”
“如果你要安排什么访谈。”
“可以先走我们这边的流程。”
她笑容不变:“不然——”
“我们会很难向上解释。”
“你们是从哪里找到他的。”
贺顿了停,笑容里第一次出现了一点真情绪——
那是一种“碰上同级对手”的微妙。
“沈总放心。”
“我们一切都会走正式流程。”
“今天只是打个招呼。”
“林工愿不愿意,完全看他个人。”
“当然。”
“你们那边的意见,我们也会充分尊重。”
他说完,微微欠身:“那就不打扰了。”
转身离开,背影沉稳,没有一丝慌乱。
【——秩序这边出手了。】
系统评价:
【——刚刚那几句,其实是沈倾雪在给你“加壳”。】
【——让对方知道——】
【——你不是一个可以随便单独拎出来的对象。】
【——你有“所属”。】
“刚才那位。”
沈倾雪目送贺走远,才收回目光,“是那边做评估的。”
“他们不直接管事。”
“但他们写的东西——”
“会被很多人当成‘参考依据’。”
“所以他们很喜欢提前认识一些‘有代表性的人’。”
“你,说句实话。”
“确实很有代表性。”
“代表什么?”
林霄笑了笑,“代表麻烦?”
“代表——”
“他们眼里那种‘不太好管,但又舍不得丢’的人。”
沈倾雪很坦率:
“所以你刚才那三条边界,我听着还算放心。”
“只要你能记住。”
“你永远不要把自己交给任何一边的‘全权管理’。”
“包括我们。”
她看了他一眼:
“你是顾问。”
“不是资产。”
“记住这一点。”
【——这是很难得的一句话。】
系统说:
【——很多人希望你记住的是——“你是我们的人”。】
【——她让你记住的是——】
【——“你首先是你自己的人”。】
“你不怕我哪天拍拍屁股走了?”
林霄半真半假地问。
“你要真哪天走了。”
沈倾雪道,“说明我们给你的东西不够。”
“那是我们的问题。”
“不过——在你走之前。”
“麻烦先把你脑子里的那一套,把能留下的留一点。”
“也算是你对这边的一点‘补偿’。”
她说完,忽然压低了声音:
“还有。”
“今天这场沙龙,有几个‘眼尖的人’。”
“你上台那会儿——”
“有好几道视线看你,像看样本。”
“你要记得。”
“以后你做每一件事。”
“都可能被他们写进某一页纸上。”
“你不能阻止他们写。”
“你能做的,就是——”
“让他们在写你的时候。”
“不能只写他们想写的。”
“至少——”
“要留一点你今天说的东西。”
“留一点——”
“你自己讲的那部分。”
“你有没有发现?”
她笑了一下:
“你刚刚,已经在帮自己讲。”
“讲得还不错。”
“继续练。”
“以后会更难。”
说完,她拍了拍他肩膀,转身去和其他人打招呼。
——
傍晚。
林霄从酒店出来,天已经彻底暗了。
霓虹灯一块块亮起来,把街道染上一层虚假的热闹。
马路对面,一家奶茶店里排着队,有人端着杯子出来,吸管戳进封口那一瞬间,脸上浮现出一种简单的满足。
他站在街边,深吸了一口气。
手机震了一下。
一条新短信跳出来——
还是那个没有备注的号码。
【你讲得很漂亮。】
【但漂亮的故事,救不了多少人。】
【你挡得了一时,挡不了一世。】
【劝你一句——】
【别太当真。】
【——恐吓 002。】
系统自动给这条短信打上标签:
【——恶意等级:b。】
【——相较于第一条“活不长”的那种,威胁成分减弱。】
【——但多了一层“劝退”的意味。】
【——像是在说——】
【——“你累不累?”】
“他们想看我什么时候会累。”
林霄把短信归档到之前那个文件夹里,顺手改了个名字:
【恐吓与劝退】
“存着吧。”
“以后翻账的时候,说不定还能用得上。”
【——你现在已经学会两件事了。】
系统说:
【——一,记别人对你的恶意。】
【——二,在光底下,讲你自己的故事。】
【——接下来要学第三件——】
【——在讲别人之前,别忘了每天问自己一句——】
【——“你是不是还在干你觉得对的事。”】
“我爸也这么说。”
林霄笑了一下。
“看来你们偶尔也会同一频道。”
【——你爸是本地的“秩序”。】
系统评价:
【——你爸说“不要疯”。】
【——我说“别死”。】
【——本质都差不多。】
“行。”
他抬头看了看夜空。
城市的灯太亮,看不见星星。
但他知道——
在另一个看不见的层面里,有一大堆眼睛刚刚盯着他看了一整下午。
有的在评估;
有的在琢磨;
有的在算计;
也有那么一两双,是真心在思考——
“我们是不是也该画一条线?”
这就够了。
回到出租屋,他把外套挂好,电脑打开,在个人的“恶意账本”里写下一行:
【自记 03 号:】
【第一次在光下,完整讲出自己的版本。】
【地点:某行业沙龙。】
【效果:有人鼓掌,有人沉默,有人盯着。】
最后,他加了一句很小的备注:
【备注:至少,有一个年轻人,在问“我可以做什么”。】
【——这就是你今天的“净收益”。】
系统说:
【——栽赃有一笔。】
【——恐吓有一笔。】
【——猎手的兴趣值上升。】
【——评估者对你多了一点了解。】
【——秩序那边,在你名字旁边,添了一条“愿意站出来”的注记。】
【——而你——】
【——在你自己的账本里,多写了一行:】
【——“我不是只会反击恶意的人。”】
【——“我也是那个,愿意在光底下,为普通人多讲一句的人。”】
“那就——”
“继续吧。”
林霄合上账本,关掉灯。
屋子瞬间沉入黑暗。
但是在他看不见的地方——
各种系统里的数字还在跳;
各种报告里的格子还在被填;
各种人的判断,还在一点点改变。
他不知道这种改变值不值。
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有一天,也被这些系统“反噬”。
他只知道,现在这一刻——
他,还在干自己觉得对的事。
这是他此刻,唯一可以握紧的东西。
——
第十三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