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
天气晴得有点过分。
早上八点半，阳光从玻璃幕墙外一层层折进来，把十八楼走廊晒得发亮，空气里有淡淡的消毒水味和咖啡味混在一起。
林霄站在茶水间，手里端着一纸杯温水，视线落在窗外那条熟悉的高架上。
车流缓慢而有序，像一条在阳光下蠕动的金属河。
【——心率偏高。】
【——比平时多了十来下。】
【——你紧张。】
“废话。”
林霄把杯子举到嘴边，水没喝，唇沿碰了一下就放下，“今天这会，可不是普通例会。”
十点。
“工程规则策略调整内部沟通会”。
表面上是“沟通”，实质上——
更像是一场小型的内部“公判”。
会不会真判什么？
未必。
但很多人，会在今天之后，给他下一个更清晰的定义。
——“这个人，值不值得继续同桌吃饭”。
——
九点半，会议室门还没开，外面走廊就已经有人聚了一圈。
产品安全、风控、监察、法律、业务线代表……
各色牌子挂在胸前，人却都用差不多的表情——谨慎、好奇，还有一点难以遮掩的八卦。
“听说今天要讲那个什么‘延迟授权策略’。”
“就是最近论坛吵得最凶的那个？”
“好像有个工程师名字已经被点到外面去了。”
“哎，真惨。”
“惨什么，说不定最后变成英雄呢。现在讲‘技术良知’的多值钱啊。”
“英雄？你别逗。”
有人压低声音笑了一下，“在咱们这种地方，当英雄的下场通常都不怎么样。”
他们说话不算大声，但也不刻意避开。
林霄从人群边上走过，手里捏着笔记本，像往常一样来开会——
只不过这次，会上的 ppt 不是他帮别人调，而是他自己要讲。
“来了？”
老周从里面钻出来，把门虚掩了一下，凑过来低声说：“紧张不？”
“有一点。”
“正常。”
老周拍了下他胳膊，“我待会坐你后面。”
“你要是讲着讲着想骂人。”
“就看一眼我。”
“看到我这张脸。”
“你就笑不出来骂不出口。”
“我怕我笑出来。”
“也行。”
“笑总比炸好。”
——
十点整。
大会议室门关上。
窗帘半拉，投影幕布降下来，空气里瞬间多了一层沉闷。
齐总坐在正前方，身边依次是业务代表程总、监察这边的沈倾雪、公关宋芷，还有法务部一位中年男人。
林霄的位置在偏侧，面对着整间会议室。
桌上摆着麦克风和一瓶矿泉水。
“那我们时间差不多。”
齐总敲了敲桌子，“今天这会，主要是内部沟通。”
“不是秋后算账。”
“请大家把这个前提记在心里。”
他这句话一出，会议室里有人笑了一下，有人轻轻“哼”了一声，气氛略微缓和，又没有真正轻松下来。
“议题大家都看过了。”
齐总用激光笔点了点屏幕，“最近这一套‘延迟授权策略’，在内部和外部都引起了不少讨论。”
“外部的东西，我们有公关同事在处理。”
“内部的东西，我们要自己讲清楚。”
“今天分三部分。”
“先由产品安全这边，就策略的目的、效果、边界做一个说明。”
“然后请业务线代表，谈谈你们的感受。”
“最后，监察和法务说说底线。”
“林工。”
他转头看向林霄，“你先来。”
——
投影切换。
林霄把提前准备好的简短 ppt 打开。
第一页没有任何炫技的图表，只有几排字——
【策略名：高风险人群延迟授权】
【目标：降低“脆弱群体”被恶意套牢的概率】
【范围：符合特定高风险行为特征的用户，且疑似被非正规渠道接触】
他握着遥控器，平静开口：
“我先讲，这条策略为什么会出现。”
“去年下半年到今年年初。”
“我们接到了一批投诉。”
“投诉内容相似——”
“被自称平台合作方的机构，以“优化负债”“整合资金”为名，诱导用户安装特定 App，并在短时间内完成多次授权和借款操作。”
“这些用户，有一个共同点。”
“在我们的数据视角里。”
“他们属于典型的高压力群体。”
“负债比例高，收入不稳定，家庭压力大，经常有深夜极端行为迹象。”
“用一句不好听的话讲——”
“他们是那些机构眼里‘最软的那批柿子’。”
他没有放投诉截图，也没有挂任何血腥案例。
只是淡淡地说：“我们在日志里看到——”
“有一段时间，某些合作方通过我们的公共接口，集中对这一批人发起访问。”
“他们知道谁最容易被说服。”
“他们也知道。”
“谁一旦上钩。”
“就最难爬出来。”
“作为负责算法和策略的工程师。”
“我认为，这是我们必须正视的恶意。”
“所以，我提出了这条策略——”
第二页投影亮起。
【触发条件（简化）：】
【1. 用户近期高频接触未知号码或可疑话术；】
【2. 安装并授权某类未在白名单内的资金管理 App；】
【3. 在本平台行为特征显示为高压力群体；】
【满足以上条件，将进入“额外提示+人工审核”流程。】
“——增加一道门。”
“不是为了关住他们。”
“而是为了在他们被猛推着往坑里跳的时候。”
“多给他们一秒钟抓住门框的机会。”
“这是初衷。”
“不是英雄主义。”
“也不是谁授予我的特权。”
“是一个工程师，在看到一连串明显异常行为后。”
“提出的一个防御方案。”
他顿了顿，没有解释自己什么“背锅经历”。
没有说自己如何“觉醒”。
只是非常克制地，说事。
第三页。
【效果（内部数据概览）：】
【· 受影响人群中，约 18% 在提示后放弃后续授权操作。】
【· 涉及异常催收的投诉数量，较策略上线前出现下降。】
【· 合规自查中发现，多起“冒充合作方”的话术与该策略触发高度重叠。】
【问题与争议：】
【· 部分合作渠道反馈流程变长，转化率下降；】
【· 部分业务团队认为策略“过于保守”；】
【· 外部舆论出现“工程师滥权”的质疑。】
“策略不是完美的。”
林霄看向台下，“它有成本。”
“有我们希望的成本。”
“也有我们不希望的成本。”
“我承认。”
“有业务受到了影响。”
“我也承认。”
“有些本来能通过的申请，因为进入这条策略而被延迟。”
“不过有一点——”
他抬高了声音一点点：“这条策略从第一天上线开始。”
“就不是我一个人拍脑袋。”
“它经过了完整的审批流程。”
“有日志，有记录，有留痕。”
“它不是藏在角落里的一把刀。”
“它是放在桌面上的一条线。”
“我愿意为这条线负责任。”
“包括它的效果。”
“包括它带来的麻烦。”
他停了一秒，扫了一眼后面的几排。
“这就是我能讲的。”
“没有神话。”
“只有这个系统里，确实发生过的一些事情。”
——
话说到这，投影停在第三页。
齐总敲敲桌子：“谢谢林工。”
“那下一步。”
“请业务线这边讲讲你们的看法。”
程总把话筒拿过去，翻开桌上的资料，神色看着还算平静。
“我先说一点。”
“我承认，从你刚才讲的这些投诉和日志来看。”
“这条策略有它的价值。”
“特别是在应对那些冒充合作方的非法机构时。”
“它的确帮我们挡掉了一部分意外风险。”
“但作为业务负责人。”
“我也想提醒一句。”
“并不是所有被你们标记为“高压力”的人。”
“都不该被服务。”
“他们很多人。”
“真的就是急需一笔钱。”
“有些人。”
“只是被你们算法定义成“高风险”。”
“可在现实里。”
“他们也在努力往上爬。”
“你这条策略。”
“在他们身上加了一道门。”
“这道门对某些人来说，是保护。”
“对另一些人来说。”
“可能就是“最后关上的那一扇门”。”
她没有像匿名帖子那样使用“暴政”“救世主”之类的字眼。
只是冷静地说：“我们不要把所有反对声音都看成恶意。”
“有时那只是立场不同。”
台下一些业务同事点头，有人小声附和：“对。”
【——她这段话，不是栽赃。】
系统评价：
【——她真正在意的是业务和那一部分被“算法标签”困住的人。】
【——她的话，后来会被别人拿去做文章。】
【——但此刻，她说的是真心话。】
“我同意程总说的。”
齐总适时把话接了回去，“策略不能一刀切。”
“林工。”
“你后面再优化一版，把那类“只是短期压力大”的人，从这条策略里剥离出去。”
“我们重点盯那些确实有“被不良机构盯上”迹象的人。”
“具体怎么做。”
“你们技术这边拿方案。”
“业务这边给反馈。”
“我们反复几轮。”
“这个细节今天先不展开。”
他话锋一转：“今天更重要的一点——”
“是要讲清楚一件事。”
“这条策略，是不是某一个工程师在系统里“擅自做主”的结果。”
“这个问题。”
“已经有人在外面问了。”
“我们必须给个说法。”
会议室短暂安静。
所有视线，几乎同时落在林霄身上。
“我可以讲得很清楚。”
林霄拿起话筒，“我提出策略。”
“我写了初版。”
“我也在内部多次为它辩护。”
“这一点，我不会否认。”
“但最后拍板上线的。”
“从来不是我一个人。”
“所有调整，都有流程记录。”
“所有参数变更，都是在你们授权下执行。”
“如果有人要说——”
“‘某工程师擅自玩弄规则’。”
“那我只能说——”
“这句话，既高估了我的权力。”
“也低估了你们的责任。”
他没有说“你们谁”，只是笼统地指代“决策层”。
这话有点冲，但不到失控。
沈倾雪拿起麦克风，声音不急不缓：“我补充一句。”
“从监察角度。”
“我们在最近几次针对合作方的合规检查中。”
“发现不少所谓“合作客服”使用平台名义，向用户施压。”
“比如在语音、短信中提到——”
“‘我们和某平台是合作关系’。”
“‘如果不还钱，会被某平台打黑名单’。”
“经我们核查。”
“他们多数并不是我们认可的合作方。”
“他们只是从某些中转方拿了部分数据。”
“用我们的牌子吓人。”
“这些行为。”
“第一次被集中捕捉。”
“就是在这条策略跑起来之后。”
“我们从中抽取样本。”
“回查。”
“发现了很多“披着合作皮的恶意”。”
“这种恶意。”
“是我们必须管的。”
“因为他们在用我们的名义。”
“帮他们自己挣钱。”
监察的这番话，让台下不少人神色严肃起来。
有业务同事低声骂：“这帮人也太不要脸了。”
法律那位中年男人也开口：“从法律风险角度。”
“我们有义务阻止别人假借我们名义实施侵害。”
“这一点。”
“工程师动规则。”
“是在帮我们。”
“而不是在给我们添麻烦。”
“至于策略的边界到底画在哪。”
“那是另一个问题。”
“是调整问题。”
“不是“有没有资格”的问题。”
【——这是关键一句。】
系统提醒：
【——在某些记录上。】
【——今天这句话会被摘出去。】
【——成为“你的行为暂不违法”的佐证。】
——
沟通会持续了一个多小时。
有人拍桌子争辩策略是不是“太保守”；
有人提建议；
有人讲自己遇到的案例。
吵归吵。
场面没有失控。
临近结束，齐总做了个小结：
“第一。”
“策略存在争议。”
“我们承认。”
“第二。”
“争议的焦点。”
“不是“工程师是不是有资格动规则”。”
“而是——”
“我们要用什么样的策略，在保护和业务之间找平衡。”
“第三。”
“在现有信息下。”
“我们暂且认为。”
“提出策略的工程师。”
“是在履行职责。”
“不是滥用权力。”
“这一点。”
“我会写进会议纪要。”
“会上在座的各位。”
“都可以作证。”
“我们不会在内部搞什么“切割式的甩锅”。”
“外面爱怎么写，是外面的事。”
“内部的账。”
“我们自己记。”
他说完，看向林霄：“你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这一刻，所有视线又集中过来。
林霄握着话筒，想了几秒。
“有。”
他说，“我补充一点。”
“我知道。”
“有些人对我的印象。”
“还停留在之前那次事故上。”
“觉得我是那个“被规则压过”的人。”
“所以我现在对所有规则都带着恨。”
“这一点我不否认。”
“那次经历确实改变了我。”
“但我想说。”
“我今天做的这些。”
“不是为了报复谁。”
“也不是为了当英雄。”
“我只是——”
“在我能看见的那一片地方。”
“觉得有些事。”
“不能假装没看见。”
“我会犯错。”
“我动的规则不一定永远正确。”
“但我愿意承担。”
“愿意被审查。”
“愿意被质疑。”
“今天大家在这里说的每一句话。”
“包括骂我的。”
“我都不打算忘。”
“我会写在我的账本里。”
他说到这里，停了一停，笑了一下：
“但是——”
“我希望将来谁要写我。”
“也别忘了写一句。”
“今天这个会。”
“不是我一个人在讲。”
“是我们在一起讲。”
“讲我们怎么面对恶意。”
“而不是只有恶意在讲我们。”
【——这段话，会被写进至少三份记录。】
系统淡淡道。
【——你的恶意账本。】
【——齐总的会议纪要。】
【——某些听众心里的“印象本子”。】
【——至于有人会不会把它偷出来，拼进第三篇栽赃。】
【——那是另一回事。】
——
会议散的时候，已经接近中午。
人群从会议室里一股脑涌出，有人低头刷手机，有人三三两两聊着刚才谁说话太冲。
没人过来当众跟他说“你刚才讲得不错”；
也没人冷着脸来阴阳他。
这种无声的“正常”，反而让他松了口气。
“走？”
老周从后面拍了他一下，“去吃饭。”
“你请。”
“今天我没带钱包。”
“你昨天才请过。”
“那是昨天。”
“今天你是主角。”
——
员工餐厅里，人不少。
他们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
刚端起盘子，宋芷提着一杯豆浆走过来，在隔壁桌坐下，侧着身对他们说：“刚刚法务的那位老李，给我发微信。”
“他说——”
“‘那小子还行，比很多嘴上挂着“用户至上”的人诚实’。”
“这算夸你。”
“还是损你？”
“算工资里没写的奖金。”
林霄插了筷子，“我就当他夸我了。”
“你这心态。”
宋芷喝了口豆浆，“真适合混这一行。”
“喂。”
老周不满，“你这什么意思。”
“我们这行怎么你了。”
“没怎么。”
宋芷耸耸肩，“只是——”
“有些人真的适合写代码。”
“有些人适合写话。”
“有些人。”
“适合在两个夹缝中间。”
“活着。”
她看向林霄：“你大概就是最后一种。”
【——这是他们给你的“内部人设”。】
系统说：
【——“夹缝工程师”。】
【——“站在两头都不太讨好的人”。】
【——这种人，很难爬上塔尖。】
【——但在塔尖摇晃的时候。】
【——他们有时候，比站在最上面的人，看得更久。】
——
下午。
林霄回到工位，刚坐下，电脑上跳出一条内网消息。
发件人：齐总。
【刚才会议纪要草稿已完成。】
【关于你那一部分的表述如下，请确认是否有重大异议：】
【“经内部讨论，目前未发现工程师在策略调整过程中存在绕过流程的擅自行为。”】
【“有关策略的提出、讨论与实施，均在既有制度框架内进行。”】
【“该工程师在面对恶意行为时，主观上存在较强的干预意愿，但同时接受内部监督与约束。”】
【如有需要，你可以提出补充。】
林霄看了一遍，敲了几个字回去：
【建议加一句：】
【“针对策略可能带来的负面影响，公司将持续评估，并在必要时进行优化调整。”】
【其他部分，无异议。】
几分钟后，齐总回了个“oK”的手势。
【——你的“内部定性”，基本成型。】
系统说。
【——在这份纪要里，你是“有强干预意愿，但在制度内行动的人”。】
【——不是“游离在系统外的危险变量”。】
【——这会在后面某些讨论里，救你一两次。】
“那外面呢？”
“外面的第二枚栽赃。”
“也快成型了。”
【——外面的东西，你控制不了。】
【——你能做的已经做了——】
【——访谈、内部会议、对可能被当证人的人提前讲。】
【——接下来。】
【——轮到他们出牌。】
“那我们就——”
“等着。”
“边等边写。”
——
两天后。
某家以“深度报道”着称的财经媒体，在自己的公众号上挂出预告——
【预告：当“善意”写进代码，谁来约束工程师？】
配图是一张略带科幻感的插画：透明城市轮廓，代码流在其中穿梭，一只看不清表情的手，在键盘上敲字。
预告下面几行小字：
【本期我们将讨论：】
【· 工程师能否凭一己判断，改变算法对用户的态度？】
【· “技术保护”与“技术暴政”的界线在哪？】
【· 当内部有人试图用规则对抗恶意，组织应该怎么做？】
【其中一位受访者，曾在某次项目事故中站在风口浪尖。】
【如今，他再次引发争议。】
评论区很快有人留言：
【是不是写最近那个“延迟授权”的？】
【期待。】
【希望别又是单方面的口水。】
【——他们准备好了。】
系统淡淡道。
【——这次，可能不会直接写你名字。】
【——但只要熟悉的人。】
【——都看得出来在说谁。】
【——你已经把能放的“自己的话”都提前放了。】
【——接下来。】
【——只能看这枚第二栽赃，落地的时候，会砸多深。】
“那就让它砸。”
林霄合上那条预告，打开自己的恶意账本。
在最新一条下面，写下新的记录——
【对栽赃 002：】
【状态：即将公开。】
【内部：通过会议与记录，自证部分事实，接受合理质疑。】
【外部：通过少量访谈与公开发言，提供自己的版本。】
【预估影响：】
【名誉受损概率：高。】
【职位直接受损概率：中。】
【被标记为“高关注对象”的概率：持续。】
【是否后悔此前的选择：否。】
【理由：】
【我宁愿在别人写我之前。】
【先在自己的账上，写清楚我是怎么走到这里的。】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
系统说。
【——你知道你没法赢下所有战场。】
【——但你在尽量把自己的战场，画在自己手够得着的地方。】
“那就继续。”
“接下来——”
“轮到他们讲故事。”
“我们。”
“在旁边记账。”
——
第十九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