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深夜十二点零七分。
城市的大部分灯已经熄了，只有主干道和几个商圈还亮着冷白色的灯带。
出租屋里，窗帘半拉，电脑屏幕是房间里唯一的光源。
林霄本来已经关机，洗完澡躺上床。
手机却在枕头边震了一下。
——先是一条内部群消息：
【有人发链接，说好像是在写我们这事。】
紧跟着，宋芷在小群里丢了个简短提醒：
【外面的“深度报道”上线了。】
【先不要在公开渠道发表评论。】
【各自看看，等明天统一讨论。】
最后，是黎渊的单独消息：
【你“出道”了。】
【恭喜。】
后面跟了个表情：一个小人站在聚光灯中间，头上被画了个问号。
林霄盯着屏幕两秒，掀被子下床，重新按开桌上的电源键。
【——你还是忍不住。】
系统道。
【——明知道今晚看了，睡不安稳。】
“睡不安稳。”
“总比明天被人拿着截屏问我‘你看了吗’要好。”
电脑开机，网络连接上，链接在消息里静静躺着。
标题很讲究分寸：
【当“善意”写进代码：一位工程师与他改变的规则】
不是之前预告里那种“谁来约束工程师”，看上去甚至有一点“人物特写”的味道。
封面图就是那张插画：代码流在暗色城市里穿梭，远处有一扇亮着灯的窗。
林霄点开。
——
文章开头先铺了两段行业背景：
【近几年，技术从幕后走到台前。】
【算法被写进了交易、借贷、风控、招聘、推荐的每一个角落。】
【当算法开始“决定”谁更容易贷款，谁更可能违约，谁更容易被放在名单的另一侧——】
【我们也不得不开始面对一个问题：】
【掌舵这些规则的人，他们怎么想？】
这段话很漂亮，很适合截图转发。
然后切入“故事”：
【本文的主人公，我们暂且称他为 L。】
【几年前，他曾在某平台一次重大项目事故中作为直接负责人，承受了不小的压力。】
【那次事故之后，他的人生轨迹，似乎被悄悄改写。】
旁边配了一张经过打码的照片，只剩一个模糊轮廓，站在会议室角落，背影略僵。
看不清脸。
但对熟悉的人来说，那姿势、那架构图上的项目名，已经够了。
文章继续写：
【有同事回忆，那段时间，L 变得沉默寡言。】
【他在众人面前“认错”“背锅”，却在电脑屏幕前一坐就是几个小时。】
【有人说，那是他开始“怀疑规则”的起点。】
接下来，是几段“同事口述整理”。
有的他能对上号，有的认不出来：
【“他以前其实挺佛系的，被骂了也就笑笑。”】
【“事故之后，有一次我们加班，他突然说了一句——‘你们知道吗，我们写的这些东西，有一天会要人命。’”】
【“我当时还以为他是开玩笑。”】
【“后来才知道，他不是。”】
【“他对恶意很敏感。”】
【“有一次看到一个合作方的行为，他在会议室里当场拍桌子，说这是‘披着合作名义的吃人’。”】
【“那天之后，他开始提出一连串‘保护高风险人群’的规则建议。”】
这些话，不完全是假的。
他确实说过类似的话。
只是那些话，原本是在很小的范围里说的——项目复盘会、加班夜的茶水间、和老周在楼梯间一边抽风一边吐槽。
现在，它们被逐一抽出来，打磨，排成一条通往“觉醒工程师”的叙事路径。
【——他们开始给你搭台阶。】
系统冷静道：
【——先把你抬上一个“有故事的人”的位置。】
【——再从那个高度，往下推。】
文章中段，开始进入“争议策略”的部分。
【去年，L 主导提出了一条在内部引发不少讨论的策略：】
【对部分“高风险人群”增加一道“延迟授权”的门槛。】
【在支持者眼中，这是一种“技术的自我修正”，是工程师在看到现实中的恶意后做出的回应。】
【但在反对者眼中，这可能是一种“换了位置的权力滥用”——】
【当一个人开始相信自己的判断优于规则时，他距离暴走只差半步。】
这一段后面，紧接着就是“双方声音”。
“支持者的声音”被放在前面，看起来很公平：
【一位参与策略讨论的同事表示：】
【“那条策略确实帮我们挡下了一些明显有问题的行为。”】
【“尤其是在某些假冒合作方疯狂下手的一段时间。”】
【“如果不是那条线。”】
【“我们可能会有更多投诉。”】
这句话，明显是从监察那边有人嘴里扒出来的简化版。
再往下，是“有保留意见的声音”：
【“我不否认他是为了保护一部分人。”】
【某业务负责人说，“但问题是——”】
【“当他决定某条规则应该怎么改的时候，他也同时在决定一部分人的路径会被改写。”】
【“这种决策，本不该由一个工程师单方面做出。”】
【“哪怕他不是真的一个人拍板。”】
这句话，很像程总在内部会上说过的话，只是被记者摘出一半，再略微“润色”。
最后，是一种“更担心”的声音：
【也有人担心，创伤经历带来的强烈正义感，可能转化为某种偏执。】
【“他现在对恶意几乎是过敏状态。”】
【“这很好，但也很危险。”】
【“有时候你很难分辨——”】
【“他是在对抗外部恶意，还是在通过改变规则对抗内心的某种东西。”】
【——这是那份风险评估报告的语言风格。】
系统说。
【——他们把你访谈里的部分内容提炼成了这种“担忧”。】
【——既不直接指责。】
【——又足够让不认识你的人，在心里打个问号。】
文章的高潮部分，是一个带点戏剧性的“内部场景描述”。
【不久前，某家公司内部开了一场关于“工程规则边界”的沟通会。】
【L 作为策略提出者之一，被请去说明情况。】
【据多位现场人士转述，L 在会上坦承自己对恶意高度敏感，并承认“那次事故改变了他”。】
【他也表示，自己动过规则，“动的是那些明显偏向恶意的一部分”。】
【“我会犯错。”】
【“我动的规则不一定永远正确。”】
【“但我愿意承担，也愿意被审查。”】
【在场的一位管理者评价：】
【“他很诚实。”】
【“但坦诚不代表不会出问题。”】
这些话，大部分确实出现在那个会议室里。
只不过，真正完整的那段话后面，还有一句——
——“我希望将来谁要写我，也别忘了写一句，今天这个会不是我一个人在讲。”
这句，没出现在报道里。
代替它的是记者自己的“点题”：
【当“善意”掌握在少数技术人员的键盘上时，我们应该感谢他们的敏感与自省。】
【但我们也必须建立一套机制，让这样的“善意”，既不被系统磨平，也不会在冲动中走向反面。】
【L 不是个坏人。】
【至少在所有与他接触过的人眼中，他都不像。】
【但这并不妨碍我们继续追问：】
【我们是否有足够的约束，让这样的 L，始终站在边界内？】
【以及——】
【当某一天，站在这个位置上的不是 L，而是一个真正准备“用规则复仇”的人时。】
【我们是否有能力，把他的手，从键盘上拉开？】
文章到这里收尾，最后一行是那种适合作为分享总结的句子：
【技术从来不是中立的。】
【掌握技术的人，也从来不会完全中立。】
【我们需要的不是完美的“好工程师”，而是足够清醒的系统。】
【——他们很聪明。】
系统的评语不带情绪：
【——全文从未说你“违法”、“作恶”。】
【——甚至还给了你几个“敏感”“自省”的标签。】
【——但在所有“主流视角”的读者眼里。】
【——你被放进了一个框——】
【——“值得警惕的、不那么容易被控制的技术人”。】
【——这就是第二枚栽赃。】
【——它不是砸毁你。】
【——而是给你身上贴上“风险个体”的红圈。】
“他们做到位了。”
林霄靠在椅背上，“这篇东西——”
“如果我是一个普通读者。”
“我大概也会半信半疑。”
“既觉得这个人有点可怜、有点值得尊敬。”
“也隐隐觉得——”
“他可能哪天真的会出事。”
“然后说一句——”
“‘你看，早就有人提醒过了。’”
【——你不打算骂两句？】
“骂有什么用。”
“这篇文从结构到措辞都很聪明。”
“它不是廉价黑稿。”
“它吃的是人类对“不确定因素”的天然恐惧。”
“他们在你身上写了一个“变量”。”
“再问所有人——”
“‘你们怕不怕变量？’”
“怕的人，就会点头。”
“哪怕他们嘴上说——”
“‘我理解他。’”
——
手机在桌子上震个不停。
内部小群里，有人贴了一段：
【说实话，写得还算克制。】
【没像那种营销号一样乱黑。】
【但是……】
【“是否有足够的约束，让这样的 L 始终在边界内？”】
【这句真的很阴阳。】
周行发：
【我先声明一句。】
【内部那句“坦诚不代表不会出问题”，不是我说的。】
【是法务那位老李。】
【但他是从风险角度客观陈述。】
【被放进文里的时候，就变味了。】
老周则是一句：
【我靠。】
【那句“你以前佛系”是我说的没错。】
【但我后面还有半句——】
【“你现在比以前清醒。”】
【记者小姐姐你倒是也写进去啊。】
黎渊那边，只发了一句：
【欢迎来到“被写进故事里的人”俱乐部。】
【门口有风，里面有椅子。】
【你现在要做的是——】
【确定你要坐哪一把。】
沈倾雪的消息，是私聊：
【别急着回任何东西。】
【今晚当自己看了一部粗糙一点的纪录片。】
【明天再决定你要不要说话。】
【——你听谁的？】
系统问。
“我听她的。”
“今晚不说话。”
他把手机调成静音，靠在椅子上，闭眼。
过了几秒，他忽然笑了一下。
【——有什么好笑的？】
“我突然想到。”
“这篇报道帮我做了一件事。”
“让那些原本只听到“论坛传闻”的人。”
“看到一个更完整一点的“我”。”
“哪怕这个“完整”。”
“也是别人筛选过的。”
【——你还挺会找正面。】
“找不到正面。”
“就该开始怀疑人生了。”
“我可不想那么快就怀疑人生第二次。”
——
第二天。
公司内部的节奏，比他想象中要平静一些。
有人在茶水间里讨论报道的写作手法，有人感叹“现在技术人也成主角了”，还有人看着他笑着说一句“名人来了”，像是在开玩笑，又像是试探。
上午十点，齐总发了一封内部邮件：
【关于某媒体报道中涉及公司及相关人员情况的说明】
里面只有三个要点：
【一、该报道在一定程度上客观反映了我们近期在规则策略上的探索。】
【但其中关于内部流程和个体动机的部分，存在不完全准确之处。】
【二、公司所有策略调整均在制度框架内进行，不存在由个人单方面决定的情况。】
【相关工程师在履行职责中提出建议，并接受了内部的讨论与监督。】
【三、我们欢迎关于“技术边界”的讨论，也将继续建设更完善的机制。】
【对于因报道引发的对内部个体的不必要揣测，希望大家保持理性，不传播未经证实的言论。】
邮件末尾有一句不太像齐总语气的话——
【我们不需要“英雄工程师”，也不接受“妖魔化工程师”。】
【我们需要的是能在规则内工作、愿意对恶意睁眼的人。】
林霄看着这句，心里微微一动。
【——这句八成是沈倾雪加的。】
系统判断。
【——她在用“公司口吻”，给你挡一部分“英雄”和“妖魔”的标签。】
【——把你往“正常人”那边拉。】
“正常人。”
“听着真好。”
——
上午十一点半。
他接到一个陌生号码。
“喂。”
“林先生吗？”
是昨天那个律师助理。
“我们对接的那家媒体，刚刚发出正式稿件。”
“我想确认一下。”
“您是否有意在后续对该报道提出异议？”
“比如发送律师函，要求更正或删除某些内容？”
“从法律角度，我们可以配合您进行评估。”
“目前来看——”
“报道中未出现明显虚假事实认定，也未直接点名贵公司及您的全名。”
“风险界限还在“灰区”。”
“不过，如果您有异议，您完全有权提出。”
“谢谢你们。”
林霄说，“我看了。”
“这篇东西——”
“我会记在账上。”
“但暂时不会用律师函。”
“如果将来。”
“它被拿来当成攻击我、或攻击其他人的依据。”
“我们再谈下一步。”
律师助理停顿了两秒，像是有点意外。
“明白。”
她说，“那我们这边会记录这次沟通。”
“后续如果媒体有新的动作，会再通知您。”
挂断电话后，系统淡淡地说：
【——你放弃了一个“立刻反击”的机会。】
“不是放弃。”
“是先把子弹留着。”
“以后可能还有更值得用的地方。”
【——你在学他们的打法。】
【——有些账，不是当场结。】
【——是留在将来某个“对他们最不利”的时候再摊出来。】
“谁让我也开始写故事了。”
——
晚上。
黎渊发来一条消息：
【看完那篇报道。】
【有两个感受。】
【一，你比我想的还“好写”。】
【二，他们只写了你对恶意那一面的敏感。】
【没写你对“自己可能变成恶意”的警惕。】
【这一点。】
【只有你自己能写。】
【我们那边有一份内部小刊。】
【有兴趣写一篇匿名长文吗？】
【题目我都帮你想好了——】
【《如果有一天我变成我讨厌的那种人》】
看着这行字，林霄愣了一下。
【——这才是“第三种叙事”。】
系统说。
【——第一种，是猎手和类似他们的人写的“风险工程师”。】
【——第二种，是公司和媒体写的“争议工程师”。】
【——第三种——】
【——是你有机会写的“可能走偏、也可能刹车的工程师”。】
【——这三种叙事会一起存在。】
【——别人会在它们之间摇摆。】
【——你自己，也会。】
“你觉得呢？”
林霄问，“我要不要写？”
【——如果你有精力。】
【——可以写。】
【——你不写，他们也会继续写你。】
【——你写了。】
【——至少在有些人心里，你会多一个版本。】
“那就写。”
他点开新的文档，输入标题：
【如果有一天我变成我讨厌的那种人】
敲完第一行，他没有立刻往下打。
而是打开了恶意账本，把今天的几件事补了一遍：
【栽赃 002：深度报道正式发布。】
【效果：将“工程师动规则”叙事扩大至更大范围，使用克制语气塑造“值得警惕的变量”。】
【内部：管理层通过纪要和邮件，对“滥权”指控做出澄清，将责任从个体拉回制度。】
【外部：暂不采取法律行动，保留后续追责可能。】
【备注：】
【他们开始写我。】
【我也开始，认真写自己。】
【——你要写什么？】
系统问。
“写一件事。”
“如果哪天。”
“我真的开始享受那种——‘我比所有人都清醒’的快感。”
“如果哪天我动规则，不是为了挡恶意。”
“而是为了给某些人报仇、或者报复世界。”
“那时候。”
“我希望有人能拿出我现在写的这篇东西。”
“对着我的脸读。”
“让我自己恶心自己。”
【——你这是给未来的自己埋地雷。】
“是。”
“谁让我知道自己不是不会走偏的人。”
他在新文档里敲下第一段：
【我知道，有些人现在喜欢叫我“觉醒者”。】
【喜欢讲我在天台边上站了一圈，回来之后就变得对恶意格外敏感。】
【这些都不全是假的。】
【但也不全是真的。】
【如果哪一天，我开始拿这些故事当自己“正确”的证据。】
【你看到我这么做的时候。】
【请一定，狠狠地怀疑我。】
指尖在键盘上飞快地敲着，每一个字都像从某块已经结痂又没完全愈合的地方掰下来。
【——这一章。】
系统说。
【——不是写给读者的。】
【——是写给未来可能变坏的你。】
【——你如果不写。】
【——那个人出现的时候，你就没有任何可以约束他的东西。】
“我知道。”
“所以我得写。”
“哪怕——”
“以后被拿去当别的文章里的素材。”
“那也总好过——”
“完全不留痕迹。”
——
夜很深了。
窗外的灯一盏盏灭掉，只剩下远处立交桥上还在缓慢爬行的车灯。
电脑屏幕上的字一行行增加。
恶意账本里的那一页，也悄悄翻了过去。
第二枚栽赃，已经不再是影子，而是压在人身上的真实重量。
林霄知道——
暴雨已经下了第一场。
后面还会有。
但至少，现在。
在那些写着他名字、首字母、侧影的纸堆中间。
他又塞进了一张——
带着他自己的字迹的一张。
哪怕有一天，这些纸被随手翻散。
也总会有某个人，在某个时刻，翻到这一页。
看到上面那句话：
【如果有一天，我变成了我讨厌的那种人。】
【请记得——】
【我曾经亲手写下过这句话。】
【那说明——】
【在变坏之前。】
【我还清醒过。】
——
第二十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