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死亡回溯（长夜无终）
周二，下午两点。
总部大楼 18 层，数据中枢机房。
冷气开得很足，服务器的指示灯一排排闪烁，像一座钢铁城市的心跳。
机房最里层，一排专用机架被独立隔离出来，上面挂着一块小小的白板：
【历史行为回溯 · 特别任务集群】
没有任何宣传，没有任何内部推送。
但从这一刻起——
整个公司所有与“工程师有关”的数据，都在被重新扫描。
代码提交记录。
操作日志。
审批流。
邮件。
Im 聊天。
会议纪要。
甚至是一些“看起来无关紧要”的吐槽与表情包。
都在被一套新的模型，重新解释。
——这就是死亡回溯。
——
同一时间。
二十八层，工程师灰群。
系统公告准时跳出来：
【历史回溯机制已启动】
【窗口期：180 天】
【涉及对象：全部工程师】
【提示：历史行为将按照最新规则重新评估，请注意自检】
短短几行字，像一把无形的刀，插进每个人心里。
群里先是几秒的寂静，随后刷屏如暴雨：
【完了完了完了】
【去年黑五那波操作会不会算】
【我之前有一次偷偷改了限流阈值，虽然救了系统……】
【我有一段时间天天在群里骂业务】
【那我这种天天吐槽产品的，是不是直接死刑？】
【我以前提过反对意见，会不会被当成“对抗”】
有人发了张截图：
【我去看了自己的历史记录……
以前那些说“别再把锅甩给工程师”的话，现在看简直是在给自己挖坟】
甚至有人直接发：
【兄弟们，这不是回溯，这是给我们所有人挖好了坑，然后让我们自己跳。】
——
林霄坐在自己的工位。
屏幕上，系统监控界面一条条新日志不断刷过。
【history_scan_task_001 完成】
【history_scan_task_002 完成】
【……】
像某种静悄悄的审判机器，正在对全体人进行“翻旧账”。
系统在他脑子里低声道：
【——从这刻起。】
【——工程师的“过去”，不再属于他们自己。】
【——属于这套回溯模型。】
【——这就是“死亡回溯”的真正意义。】
【——不是查你做过什么。】
【——而是让你知道，你做过的一切，随时都可以被重新定义。】
林霄嘴唇抿紧。
“J 那边有没有变化？”
系统沉默片刻：
【——还在三级。】
【——但权重正在继续上升。】
“权重？”
【——是。】
【——等级背后不是单一标签。】
【——有一串你们看不见的浮点数。】
【——J 当前的“历史风险权重”，
已经接近一个阈值。】
“触发什么阈值？”
系统简短给出四个字：
【——“行为干预”。】
林霄指节一紧：
“什么叫行为干预？”
【——系统所认为的“有问题的人”，
会被建议做“心理辅导”“行为矫正”“岗位调配”。】
【——说白了。】
【——就是“你很危险，我们要帮你变得听话一点”。】
——
下午两点二十。
J 的头像开始疯狂闪烁。
【林哥，我被叫去 hR 那边谈话了。】
【说什么‘关爱沟通’。】
【你面谈刚结束，他们立马找我。】
【……我是不是要被……】
文字后面没有形容词。
因为连“开除”这个词，他都不敢敲出来。
林霄立刻回：
【在哪？】
【d 座 5 楼，那个写着“心理关怀”的会议室……】
【我现在就要进去了。】
【手机要关静音。】
【林哥，如果我出来变成别的样子……】
他发了个半截的笑哭表情。
林霄看着那个表情，胸口像被什么钝器重重敲了一下。
系统道：
【——你去不了。】
【——你现在一离开工位，猎手那边会立刻收到动作提醒。】
【——你的“异常移动”也会被记入行为回溯。】
“所以我现在什么也做不了？”
【——不。】
【——你能做一件事。】
“什么？”
【——让整个工程师群体，看到回溯真正的逻辑。】
【——看懂，就不那么容易被操控。】
——
林霄沉默了几秒，打开了一个新窗口。
他开始写一封邮件。
【收件人：全体工程师（灰名单）】
【主题：关于“历史回溯”的三个事实】
他飞快地敲字。
各位：
我不准备给大家打鸡血。
也不会说“不要怕”“没事的”这种话，因为那是假的。
我只写三件“事实”，供你们参考：
第一：历史回溯不是“突然想到的”，是早就准备好的。
—— 这意味着，它不是针对某个人，而是针对整个群体。
—— 你不是因为“特别坏”才被扫描，而是因为“你是工程师”。
第二：历史回溯不是查“你有没有问题”，而是给“不喜欢你的人”提供事后解释的素材。
—— 他们如果想帮你，可以说：
“你当时是在尽责。”
—— 他们如果想针对你，可以说：
“你当时是在越界。”
—— 规则没变，解释权变了。
第三：唯一能对冲的方式，是让“解释权”不完全在他们手里。
—— 你可以从今天开始写“行为备忘”，解释你现在在做什么。
—— 你也可以回忆过去半年，你做过哪些“本可以被误解”的事，把它们写下来。
—— 不是争辩，而是纪录。
—— 不是喊口号，而是留下证据。
历史回溯的危险，在于“别人替你回忆你的过去”。
我们能做的，是把“你自己的版本”写出来。
写，未必能救所有人。
但不写，一定会没人能被救。
—— L。
邮件发出。
几秒之后，灰群里有人喊：
【L 发邮件了！】
【去看！】
【这比那些空话强太多了。】
【他把我们最怕的东西说破了。】
有工程师发：
【我以前总觉得，“我没做坏事就不用怕”。】
【现在才知道，“没做坏事”不是关键。】
【关键是：别人愿不愿意承认你没做坏事。】
另一个回：
【我现在就开始写行为备忘。】
【至少以后被回溯的时候，我不是毫无记录的那一个。】
有人发了一张截图，是他刚刚建好的一个文档：
【《某年某月到某年某月，我做过的那些“看起来多余”的事》】
底下有人回复：
【这个标题好，适合以后给孙子看。】
【“爷爷年轻的时候，是怎么被系统乱写又写回来的。”】
笑声不多，却真实地缓和了一点空气中的窒息感。
系统轻声评估：
【——你刚刚那封邮件。】
【——把“死亡回溯”的最大恐惧，拆解成了三个可以理解的点。】
【——恐惧一旦被命名，就不那么一口吃掉人了。】
【——你稳住了一部分人。】
【——但还有一部分，会撑不住。】
——
下午三点。
J 还没出来。
灰群里，有人悄悄私聊林霄：
【L，我刚从那个“心理关怀室”出来。】
【里面坐着 hR，还有一个穿便服的人，应该是特别小组那边的。】
【他们不会直接说“你有问题”。】
【他们会说：】
“我们最近在关心工程师的压力状态。”
“你有没有感到‘有一点点’不适应？”
“你有没有觉得某些事情很不公？”
“你有的时候会不会想要‘摔东西’？”
【你如果说“有”，他们就会记一句：“存在压力表达倾向”。】
【你如果说“没有”，他们就会记：“可能存在压抑风险”。】
【总之，不可能是好的。】
【J 在里面……会很难。】
林霄看完，手心发凉。
系统悠悠道：
【——这就是“人性杀招”。】
【——系统已经判了他们一级、二级、三级。】
【——现在开始补充注释：
“这人情绪表达方式如何”，
“这人是否容易被影响”，
“这人会不会拉帮结派”。】
【——这一切，都会进“死亡回溯”的注脚。】
“J 会怎么回答？”
【——他会如实回答。】
【——他一向这样。】
“那他会被写成什么？”
系统没有马上回应。
过了几秒，它缓缓说：
【——“诚实到危险。”】
【——这是系统会给他的内部注脚。】
林霄笑了一下。
笑意却冷得像刀尖：
“那我们就让系统知道——”
“诚实的人，也可以危险到撕开系统。”
——
三点十分。
J 终于出来了。
消息弹出来时，他显然还在走路，文字有点凌乱：
【林哥，我出来了。】
【他们问了好多奇怪的问题。】
【问我有没有“冲动想离职”。】
【问我有没有“想过做出极端选择”。】
【问我会不会在半夜睡不着的时候，想摔东西。】
【我说我有时候会骂人。】
【他们就一直点头，说“能理解你的压力”。】
【但我知道，他们肯定记下来了。】
【别的我记不清了。】
【但有一句我记得很清楚。】
他停了一行，又敲了下来：
【他们最后说：
“你很幸运，身边有个 L 这样的同事。”】
【“但你也要小心。”】
【“别太受他的影响。”】
林霄盯着这句话。
系统冷冷：
【——你看。】
【——他们已经开始在系统里加上注脚：
“受 L 影响”。】
【——以后任何“群体行为”，
都可以写成“受到某个核心样本影响”。】
【——这也是一种“死亡回溯”：
把你的名字，
写进别人历史风险的注解里。】
林霄缓缓吐出一口气：
“他们是想做一件事。”
“把‘工程师群体的任何反应’，
最后都写成：“L 的问题”。”
系统：
【——是。】
【——那你准备怎么做？】
“很简单。”
“既然他们要把所有不稳定写在我头上——”
“那我就让他们知道——”
“如果连我都安静不下来，那不是我的问题。”
“是系统太吵。”
——
下午四点。
共创小组内部的临时会议室。
十几个人围坐成一圈。
桌子中央是一台投影，上面挂着两个文件名：
【工程师风险等级体系（初稿）·L】
【行为回溯豁免建议（草案）·L】
顾行看着林霄：
“你确定要现在就提豁免机制？”
“你知道的，一旦提了，特别小组那边一定会把你当成‘系统漏洞’。”
林霄：
“本来就是。”
“他们的模型想锁死工程师的过去。”
“我不让他们锁死。”
风控研究中心那边，有人皱眉：
“现在提出豁免机制，会不会太早？”
“我们连第一稿都还没正式通过，这时候再冒一个新东西出去，监管那边会觉得我们内部乱。”
另一个人反驳：
“可如果不提，回溯机制一旦写死，我们以后连提的空间都没有。”
“你要知道，这种‘历史机制’一旦进到正式文件里，就永远不会被删。”
房间里一时争论不休。
有人朝林霄看过去：
“L，你怎么看？”
林霄没有立刻回答。
他翻开笔记本，调出自己昨晚写到一半的东西：
【历史行为豁免机制 · V0.1】
【核心设定：】
1）在“业务需求极度不清晰”场景中，工程师被允许做出“临时防御性判断”。
2）此类判断，如无实际造成损害，应被视为“应急行为”，自动免于回溯惩罚。
3）任何“未记录但未造成后果”的行为，不得作为后续惩戒的主要依据。
4）豁免机制生效时，同步标记对应流程为“红色场景”，启动组织层面复盘。
【说明：】
—— 我们不是要豁免所有人。
—— 我们只是要避免“事后解释，把所有合理行为改写成罪状”。
他把屏幕推到桌面中央。
“你们问我怎么看——”
“我觉得是现在，立刻，马上提。”
“因为如果今天不写‘合理行为不背锅’的条款——”
“从明天开始，所有合理行为，随时都可以被写成犯罪。”
有风控的人皱眉：
“可监管会不会觉得我们在给自己开免死金牌？”
林霄：
“不会。”
“因为真正的坏行为，从来不会老老实实写在日志里。”
“会留下痕迹的，大概率都是认真干活的人。”
“回溯机制如果只抓日志，那它只会抓到——”
“认真干活的那群。”
“所以豁免机制要保护的是谁？”
“不是那些真正作恶的。”
“一般作恶的，从来不写东西。”
“豁免机制保护的是——愿意把‘为什么这么做’记下来的工程师。”
“这群人，才是任何健康系统应该保护的对象。”
会议室安静了几秒。
顾行叹了口气：
“你这段话，拿去跟监管讲，他们会觉得你是他们的人。”
风控那边有人苦笑：
“可在内部，这段话会让很多人觉得你是‘工程师的保护伞’。”
顾行问：
“你怕吗？”
那人停顿了一下：
“说不怕是假话。”
“但如果我们连这点东西都不敢写——”
“那我们真的就只是特别小组的执行端了。”
有人点头：
“好。”
“我们投票。”
十几个人，很简单地举手。
“同意将《豁免机制草案》纳入共创议题的——举手。”
一只手。
两只。
三只。
四只。
……
最后，是八只。
赞成票，超过半数。
有人长出一口气：
“那就这么定了。”
顾行点头：
“我会负责把这份东西送上去。”
“当然，我也知道——”
她看了看林霄：
“从这刻起，我们所有人名字，都会被另外一个列表记上去。”
“叫——”
《可能影响体系稳定的内部人员》。
林霄笑了一下：
“那就写上去吧。”
“名字这种东西，迟早要被写到某个列表里的。”
“写在哪里——”
“我们自己挑。”
——
晚上七点。
大楼外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
J 缩在工位里，盯着自己的等级状态看。
【风险等级：三级】
【备注：处于行为干预观察期】
那行字好像烙印在屏幕上。
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像是确认自己还活着。
手机上弹出一条新通知。
不是来自风控，也不是 hR。
是系统：
【等级评估模型已更新】
【新增：历史行为豁免字段】
【部分历史记录已重新计算】
紧接着，他眼前的界面刷新了一下。
【风险等级：三级】
【备注：行为干预观察期】
【历史风险权重：略有下降】
“略有……下降？”
他愣了整整五秒。
然后像突然回过神来一样，给林霄发消息：
【林哥！！】
【我的“历史风险权重”刚刚下降了一点！】
【系统说是“部分历史行为被豁免”。】
【是不是你的——】
林霄刚结束和顾行的通话，看到这条时，嘴角微微勾了一下。
他回：
【大概是。】
J 转了个喜极而泣的表情：
【那我是不是……还有救？】
林霄：
【你一直都有救。】
【只是现在，系统被迫承认这一点。】
——
晚上十点。
出租屋里。
房间里只有一盏台灯。
林霄坐在桌前，恶意账本翻开在他手边。
今天这一页，他迟迟没有动笔。
系统问：
【——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
林霄盯着那页空白纸：
“死亡回溯这件事——”
“对工程师意味着什么。”
系统没有出声。
林霄缓缓写了几行字：
【恶意轨迹 · 005】
【事件：历史行为回溯启动】
【表面：查过去，定风险。】
【实质：收回解释权，垄断记忆。】
【危险：让所有人相信——“系统比你更了解你自己”。】
【对策：通过豁免机制、行为备忘、共创记录，建立第二套记忆系统。】
【结论：】
如果不反击，死亡回溯会让工程师的“一生”都被系统重新讲述。
反击的本质，是拿回“讲述自己的权利”。
写到这里，他停了一下，又补了一句：
【附注：】
—— 当“死亡回溯”变成一种常态，
—— 真正危险的，已经不再是被开除、被降级，
—— 而是有一天，你自己也开始相信——
—— “也许我真的一无是处。”
系统轻轻道：
【——你知道你在干嘛吗？】
“知道。”
“我在给还没崩溃的人——”
“写一块可以抓住的东西。”
“哪怕只有几个人抓住。”
“那也值得。”
系统沉默了几秒。
然后说：
【——你今天，赢了两轮。】
【——第一轮，是在 A02 面谈室。】
【——第二轮，是在这本账本里。】
【——但猎手不会停。】
【——死亡回溯还只是他手里的其中一张牌。】
“我知道。”
“他下一步会做什么？”
系统静静道：
【——他会把这场“内部治理风暴”——】
【——往外丢。】
“外？”
【——对。】
【——媒体。】
【——监管。】
【——公众。】
【——他会让整个世界知道——
“我们这里出了一个叫 L 的高危工程师。”】
【——这是第三轮。】
【——叫“舆论回溯”。】
林霄合上账本。
台灯下，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长。
“那就让他们知道。”
“知道有这么一个工程师——”
“在被写进所有不利标签之前，
先把属于自己的那部分故事，写了出来。”
窗外夜色很深。
像一口巨大的黑箱，暂时还看不到底。
但在这口黑箱里，已经有人举着一支小小的笔，在墙上刻下了几行字。
那几行字不会马上改变什么。
也不会立刻打碎什么。
但会被看到。
被后来的人看到。
被后来彻底被回溯的人看到。
被那些被写成“高危样本”的人看到。
——
第三十八章，在这一夜结束。
风暴没有停。
回溯没有停。
猎手，也没有停。
但在所有这些“没有停”的东西中——
有一件事，也没有停下过：
有人在往系统里，塞进不属于系统的话。
而那，才是所有故事真正的开端。
——
第三十八章 · 死亡回溯（长夜无终）·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