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武侯北子慎回到侯府,先在前院书房静坐片刻,案头烛火摇曳,映着他紧蹙的眉峰。
他闭目凝神片刻,将心底翻涌的不安尽数压下,方缓步朝南院走去。
南院廊下,寒风卷着细雪扑簌而下。
屋外寒风凛冽,连氏裹着银狐裘立在阶前,目光如炬望向大门方向,眼底的期盼似要穿透暮色。
蓝嬷嬷在一旁小心侍候,捧着暖炉低声劝道:“夫人,天色已沉,侯爷许是有公务耽搁了,这才未能如常回府。”
“您还未用膳,不如先吃些垫垫肚子?”
连氏摇了摇头,指尖无意识地绞着袖口,声音轻柔却坚定:“我还不饿。”
“蓝嬷嬷,你去通知厨房,改上暖锅吧。”
“侯爷若回来得晚,总得吃口热乎的。”
檐下风灯忽明忽暗,北子慎站在月洞门外,将主仆二人的对话听得真切。
他喉头微动,记忆中连氏跟着他回京城的时候,也是这般满心满眼全是他,年轻的模样与此刻重叠——她总是在风雪天气中,安静的等着盼着他平安回来,也不管外面的天气有多寒冷,管它雪粒落满泥地。
她对他的好,不在言语,而在乎他是否吃得饱、穿得暖。
“寻常人家的烟火气,一直是我心安之地。”
夫人对他的关切,如暖流般渗入心间,触动了他心底最柔软的角落。
他的亲爹老侯爷年轻时,不是镇守边疆,便是奉旨征战,哪有闲情在侯府享福?
如今,亲爹虽已致仕,却仍被霄帝重用。
年前,就与董老将军一同执行秘密任务,行踪成谜。
每月,唯有景亲王会送来亲爹的平安信。
思绪飘忽间,北子慎忽又想起远在沙俄的儿女。
沙俄瘟疫肆虐,尸横遍野,人心惶惶。
偏偏孩子音讯全无,原本前天就该到的平安信,却没有动静。
五儿子北安君夫妇亦随行在侧,他不敢想象,孩子们是否会在异国他乡遭遇不测。
就连长子北长君,竟想借护送郎中与药材至沙俄边境之机,暗中打探五弟弟和六妹妹的下落。
女儿让他提心吊胆,儿子又胆大妄为。
北子慎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的纷乱,再想下去,连氏定会察觉异样。
他大步走向门口,身影出现在门边。
连氏眼前一亮,惊喜道:“侯爷!侯爷回来了!”
连氏的惊呼打断思绪,北子慎看着她,勾起一抹笑意,走进屋内:“夫人!饿煞我了,快让厨房准备吃食。”
连氏笑着回应:“蓝嬷嬷,快去通知厨房,赶紧上暖锅。”
蓝嬷嬷见侯爷与夫人情意如初,会心一笑:“是,奴婢这就去。”
连氏瞥见北子慎肩头落雪已融成水痕,衣袍被雪水浸湿,急得直跺脚,心疼道:“侯爷,快些去更衣。这冰碴子贴在身上,要生病的。”
北子慎点头应道:“我都听夫人的。”
连氏嗔怨了他一眼,转身去衣柜翻找干净的衣袍。
北子慎望着她忙碌的背影,心中的担忧与烦躁竟悄然消散了几分。
她转身从衣柜取出件新制的墨色锦袍,指尖触到内衬的软绒时顿了顿,“侯爷,这件前日熏的新香,您试试合身否?”
“这是夫人给为夫亲手做的新衣,自然是最好的。”
北子慎接过,径直去内室更换。
换好衣袍出来时,连氏已拧了热巾递到北子慎面前,“侯爷今日倦容难掩,可是公务繁重?”
北子慎心中一紧,她的观察力还是一如从前,还是那般敏锐。他强装镇定道:“有些公务确实棘手。”
连氏走上前,她忽然握住他执巾的手,掌心温度烫得他心头一颤,“侯爷,公务再棘手,您也要注意自个身体才是。”
“知道了,以后我若是晚归,你不必饿着肚子等我,我会心疼的。”
北子慎反手覆住她的手背,却见夫人耳尖泛起薄红。
连氏眼神闪躲,慌忙岔开话题:“侯爷晚膳主食是细米,还是面条?”
北子慎应了一声:“面条吧。”
来到侧屋,桌上已经摆好肉菜,还有一口大骨汤的暖锅。
蓝嬷嬷退守在门口候命。
北子慎坐下,热气氤氲的暖锅前,连氏执勺为他盛汤,葱白的手指在雾气中若隐若现。
热气腾腾的食物驱散了室内的寒意,北子慎望着汤面浮动的油花。
眼前却浮现出儿女的身影,心中始终牵挂着远在沙俄的儿女,不知他们是否避开了这场瘟疫?
他忽地攥紧筷箸,瓷碗发出轻响。
“侯爷?”连氏抬眼,见他目光灼灼盯着虚空,“怎么了?”
北子慎垂眸,汤匙在碗沿磕出清越的声响,“没事,汤匙有些烫手。”
连氏失笑,“快吃吧,方才不还叫着饿吗?”
北子慎看着连氏温婉动人的笑容,心中唯愿吉人自有天相,孩子们在沙俄可以平安无恙。
用过暖锅后,北子慎轻抚连氏肩头,“今夜公务繁重,夫人不必候我。”
说罢,正想去取大氅时,却见连氏已悄然取来披在他身上。
“侯爷去忙吧。”
连氏指尖拂过他衣领时,忽觉他脖颈微僵。
这细微的异样让她心头微动——侯爷今日为何怪怪的?
似乎有什么事瞒着她?
……
忠武侯府,前院书房。
北子慎负手立于窗前,抬首看了一眼夜空,铅云低垂如墨。
今天拒绝长子护送郎中和药材的请求,他这个做爹的,如何看不见儿子眼底的疑窦呢?
北长君年轻有为,且府上还有三个孩子呢,就靠着他这一个人庇护。
万一北长君因这件差事出了什么事,北子慎这个亲爹怎么会不心痛?
这件差事,北子慎已经打定主意,他要请旨亲自去一趟沙俄边境......
走到书桌旁,开始磨墨,待砚台中墨汁渐浓。
北子慎提起狼毫,沾染墨汁,然后在宣纸上洇开字迹,一笔一画的写着请旨陈词。
就在这时,他的心腹疾步来报,“侯爷!京城驿站方才送来信件,说是从沙俄传来的。”
听见这话,北子慎霍然抬首,腕间力道一滞,墨点如泪痕般晕染了整张宣纸。
“快,把信件给我!”
心腹呈上那封厚如砖石的信件时,他指节竟泛出青白。
北子慎接过信件,双手竟微微颤抖,早已沁出薄汗。
他深吸一口气,拆开信件快速浏览。
信中内容让他先是一喜,随即又眉头紧皱。
这一次的信上内容,不再是北软软的鬼画符字迹。
反而是五儿子北安君的字迹,他的字迹如刀刻般清晰:
——奥斯丁赠半壁财产,欲图发动政变,沙皇将易主。
——沙俄已赔偿大青五十万白银与三座铁矿。
——沙俄瘟疫横行,待瘟疫过去后再回大青。
北软软在信中提及,给北子慎科普了一下,沙俄这些的瘟疫是什么。
这是广南的人头瘟,也叫鼠疫,传染性极强。
染此疫症者,三天内得不到救治便会殒亡。
最触目惊心的是那两张药方——针对这次沙俄瘟疫,关于肺鼠疫与腺鼠疫的方子,还有这两者之间的并不病症表现,都详细写了出来。
信上还提出,让北子慎这个父亲,代她把方子转交给皇上。
盯着太医院,让太医们打起精神,减少大青百姓因此次瘟疫的死亡人数。
捏着手里的信纸,不知道为什么,北子慎恍惚间像是在信上的墨迹间,闻到了沾着药草的微苦气味。
北子慎深吸一口气,将之前请旨的宣纸揉成团扔到一旁,把那两张药方抄了下来,以防不时之需。
随后吩咐心腹,“即刻备马,本侯要进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