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青选了一处稍微僻静、水流也较缓的下游位置,放下木盆。
她没有像其他人那样用棒槌,而是直接将衣服浸湿,抹上自制的皂角液(用皂角捣碎泡水制成,比肥皂省钱),然后用手仔细搓洗。
她的动作干脆利落,效率很高,与周围略显喧闹的氛围有些格格不入。
河水冰凉,冲刷着手中的粗布衣裳。
温青的心神却并不完全在此。
她一边搓洗,一边习惯性地用精神力感知着周围的环境。
河水的流动,水草的摇曳,甚至水下鱼儿摆尾的细微动静,都清晰地映照在她脑海中。
就在这时,她的感知捕捉到了下游不远处,一阵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咳嗽声。
那咳嗽声很低,似乎主人极力想忍住,却终究没能忍住,带着一种肺腑深处的虚弱感。
温青下意识地抬眼望去。
只见在下游约莫十几米外,一棵歪脖子老柳树下,坐着一个穿着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蓝色旧中山装的男青年。
他背对着温青的方向,身形清瘦,肩膀随着咳嗽微微耸动。
他手里似乎拿着一本书,但此刻正低着头,用手捂着嘴,咳得脖颈都泛起了不正常的红晕。
温青的目光在他那过于单薄的背影和旧得与村民截然不同的衣着上停留了一瞬。
这不是村里人。是知青?
但又似乎不太一样。
知青们虽然也穿旧衣服,但大多带着点城市青年的样式,不像这件,是那种老式的、带着点知识分子气息的中山装,即使破旧,也浆洗得十分干净。
她并没有过多关注,很快收回目光,继续搓洗自己的衣服。
在这乡下,生病咳嗽是常事,没什么稀奇。
然而,下游的咳嗽声渐渐平息后,那男青年似乎感觉到了背后的视线,缓缓地转过了头,朝着温青的方向望来。
就在他转头的一刹那,温青刚好拧干一件衣服,直起身,目光无意中扫过下游。
两人的视线,就在这清澈的河水上方,氤氲的水汽之中,不期而遇。
那是一张极为清隽的脸庞。
肤色是长期不见阳光的苍白,鼻梁很高,嘴唇薄而缺乏血色,因为刚才的咳嗽,眼尾还泛着一丝生理性的潮红。
但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双眼睛。
瞳孔的颜色很黑,很深,像是蕴藏着化不开的浓墨,眼神里带着一种与这乡野田园、与这河边喧闹洗衣场景格格不入的沉静、疏离,以及一丝难以掩饰的、仿佛与生俱来的书卷气。
他看起来年纪不大,约莫二十出头,但眉宇间却笼罩着一层与年龄不符的疲惫和……某种被折断了翅膀般的沉寂。
温青在打量他的同时,他也在看着温卿。
他的目光落在温卿身上时,似乎也微微顿了一下。
眼前的少女,穿着一身半旧但干净的碎花布衫,身形纤细,却并不显得柔弱,反而有种松柏般的挺拔。
她站在河边,阳光勾勒出她清晰的侧脸轮廓,眼神平静得像这秋日的河水,深不见底。
她身上没有一般村姑的怯懦或淳朴的热情,也没有知青们常有的那种迷茫或刻意表现出来的坚毅,而是一种……近乎漠然的沉静,一种仿佛置身事外、冷眼旁观的抽离感。
这种气质,与他自身那种与周遭环境难以融合的疏离,竟有种奇异的、隔着遥远距离的共鸣。
他们谁都没有说话,甚至连表情都没有丝毫变化。
一个在上游,挽着袖子,赤脚站在冰凉的河水里,手里还拎着滴水的湿衣。
一个在下游,坐在柳树下,膝上摊着书本,脸色苍白如纸。
隔着十几米的距离,隔着潺潺的流水声和远处隐约的嬉笑声,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短暂交汇。
没有好奇,没有探寻,没有善意,也没有恶意。
就像两颗运行在不同轨道上的星辰,在浩瀚宇宙中偶然擦肩,彼此都察觉到了对方身上那种与这片时空背景板迥异的、孤独的“异类”气息。
仅仅是一两秒的时间。
温青率先移开了目光,仿佛只是无意中瞥见了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她弯下腰,继续清洗盆里剩下的衣物,动作依旧平稳,没有丝毫迟滞。
下游的林烨,也缓缓收回了视线,重新低下头,看着膝上的书页,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书页的边缘。
只是那压抑的咳嗽,似乎又隐隐想要泛起,被他强行咽了回去。
河边恢复了之前的模样。
婶子们还在高声谈笑,棒槌声此起彼伏。
阳光暖暖地照着,河水哗哗地流着。
仿佛刚才那短暂的对视,从未发生过。
但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温青拧干最后一件衣服,端起木盆,赤脚走上河岸,没有再看下游一眼,径直朝着自己山脚下的小院走去。
而柳树下的林烨,在她离开后,才再次抬起头,望着上游那空无一人的青石,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过于沉静的黑眸里,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捉摸的波澜。
他知道她。
新来的知青,叫温卿。
力气很大,独自住在山脚。
村里关于她的传闻很多。
今日一见,果然……很特别。
他低下头,掩唇又低低地咳嗽了两声,将那本边角磨损的《高等数学》合上,起身,拍了拍身上的草屑,也默默地离开了河边。
两条原本平行的线,在这北疆偏僻村庄的小河边,有了第一次无声的交集。
虽然短暂,却已在彼此的意识中,刻下了一道模糊却无法忽视的印记。
河边那短暂的对视并未在温青心中留下太深的痕迹,对她而言,那不过是一个气质特殊的陌生人。
然而,几天后的一次偶然交谈,却让那个清隽苍白的形象再次浮现在她脑海中,并附上了一层清晰的、带着这个时代特有烙印的注解。
这天下午,温青去村里的孙婶家换鸡蛋。
孙婶是村里的妇女队长,性格爽朗,消息灵通,家里养了几只母鸡,时常能攒下些鸡蛋换点零钱或需要的物件。
温青用自己晒的一些干蘑菇,成功换到了十个鸡蛋,小心地放进篮子里。
交易完成,孙婶热情地拉着温卿在院子里的小板凳上坐下,递给她一个刚摘下来的、有些蔫吧的黄瓜,嘴里絮叨着:
“温知青,你一个人住在山脚那边还习惯不?有啥缺的就跟婶子说!”
“挺好的,谢谢孙婶关心。”
温青接过黄瓜,道了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