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开始散去,但议论声依旧热烈,只是内容已经完全变了。
温卿的名字,再次被频繁提起,这一次,伴随着的是“光明磊落”、“有本事”、“信得过”这样的词汇。
赵小草混在人群中离开,她回头望了一眼被孙奶奶等人围住、脸上带着淡然笑意的温卿,眼眶微微发热。
她紧紧咬住下唇,心里那个念头更加坚定——一定要想办法靠近她,抓住这缕改变命运的光!
温卿收拾好账本和票据,走出大队部。
清冷的月光洒在雪地上,映出一片澄澈。
她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感觉胸中的些许浊气也随之吐出。
村民大会之后,笼罩在林家村上空的阴霾似乎一夜之间散尽了。
阳光照在积雪上,反射出耀眼的金光,连空气都变得清新了许多。
温卿的名字,在村民们口中成了“明白人”、“信得过”的代名词。
编织组的活计开展得更加红火,甚至一些原本观望的妇人也试探着询问能否加入。
然而,有人沐浴在阳光下,就有人蜷缩在阴影里。
赵小草就是那个阴影里的人。
大会那天晚上,她看着温卿如何用堂堂正正的方式粉碎谣言,看着村民们如何从质疑转为敬佩,她枯寂的心里,那点微弱的希望之火燃烧得更加炽烈。
温卿不仅有本事,还有智慧,更有一种她无法形容的、仿佛能扛住一切风雨的强大。
这让她更加确信,温卿是她逃离前世命运的唯一可能。
可是,她该怎么开口?
她一个备受欺凌、懦弱无能的孤女,有什么资格去请求那样一个人的帮助?
万一被拒绝呢?
万一……连这最后的希望也破灭了呢?
这种患得患失的恐惧,让她在温卿独自居住的那间矮小却整洁的土坯房外,徘徊了整整两天。
她不敢靠近,只是远远地看着,看着那扇紧闭的院门,想象着里面那个能带来奇迹的人。
这天傍晚,天色灰蒙,寒风卷着雪末。
温卿从知青院那边回来,她刚去和孙小曼、徐晓兰讨论了下一步编织花样的改进。
走到自家院门口,她脚步微微一顿,目光扫向不远处那个几乎要与枯树干融为一体的瘦小身影。
是赵小草。
温卿对她有印象,村里那个总是低着头、沉默寡言、据说在家备受继母虐待的姑娘。
她这几天似乎总在自己家附近出现。
温卿没有立刻进门,而是转身,朝着那个瑟缩的身影走了过去。
脚步声惊动了赵小草,她像只受惊的小兔子,猛地抬起头,看到走近的温卿,脸上瞬间血色尽失,下意识地就要转身逃跑。
“赵小草?”
温卿开口,声音不算温柔,却也没有丝毫咄咄逼人的意味,平静得像在陈述一个事实,“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我……我……”
赵小草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塞了一团棉花,干涩得发不出完整的声音。
她看着温卿那双沉静的眼睛,那里没有怜悯,没有鄙夷,只有一种近乎纯粹的审视,这让她更加自惭形秽。
她想跪下哀求,想倾诉继母的毒打和父亲的无情,想哭诉前世被卖惨死的恐惧,想祈求一个能让她活下去的机会。
……可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只化作更加剧烈的颤抖和苍白的嘴唇。
温卿看着她单薄破旧、在寒风中几乎无法蔽体的衣衫,脚下那双连脚趾都冻得发紫的破草鞋,以及那瘦得脱形、写满惊惧与渴望的小脸,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她没再追问。
有些伤口,不是靠追问就能揭开的。
“等着。”温卿丢下两个字,转身推开院门走了进去。
赵小草僵在原地,脑子一片空白,不知道温卿是什么意思,是厌烦她了吗?
没过多久,院门再次打开,温卿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个用干净荷叶包着的东西,还冒着丝丝热气,以及两个黄澄澄的杂粮馒头。
“拿着。”温卿将东西递到赵小草面前。
一股混合着肉香和粮食暖意的味道钻入鼻腔,赵小草肚子不争气地“咕噜”叫了一声,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快两天没吃过像样的东西了。
继母王彩凤心情不好,连馊了的窝头都没给她留。
巨大的诱惑和强烈的自尊(或者说,是长期被践踏后仅存的一点对善意的惶恐)在她心里激烈交战。
她猛地向后退了一步,双手紧紧背在身后,用力摇头:“不……不用的,温姐姐,我……我不饿……”
声音细若蚊蚋,带着哭腔。
温卿看着她那副想靠近又不敢、渴望又恐惧的样子,心里叹了口气。
这世道,对某些人来说,活着本身就是一种奢望。
她没有再多说什么,上前一步,直接将还温热的烤兔腿和馒头塞进了赵小草冰冷僵硬的怀里,然后干脆利落地转身,再次走进院子,“哐当”一声关上了院门。
动作一气呵成,没有给赵小草任何推拒的机会。
怀里的温暖和食物扎实的触感,让赵小草彻底懵了。
她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那扇隔绝了她与那份温暖的院门,仿佛刚才发生的一切都是幻觉。
寒风依旧在吹,但怀里食物散发出的热量,却像一股暖流,透过单薄的衣衫,一点点渗进她冰封已久的心脏。
这不是施舍。
温卿的眼神里没有施舍,只有一种近乎漠然的……给予。
仿佛这只是顺手做的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可对赵小草来说,这却是她重生以来,不,是她两辈子加起来,第一次感受到的、不带任何目的的、纯粹的善意。
前世被毒打的痛楚,被贩卖的恐惧,冻饿而死的绝望……所有积压的委屈、痛苦和不敢相信,在这一刻,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
滚烫的眼泪大颗大颗地砸落下来,滴在怀里的荷叶包上,洇开深色的痕迹。
她死死咬着嘴唇,不敢哭出声,瘦弱的肩膀剧烈地耸动着。
她紧紧抱着那份来之不易的温暖,像抱着救命稻草,蹲在温卿的院墙外,无声地痛哭了一场。
哭了不知道多久,直到眼泪流干,力气耗尽。
她小心翼翼地用破旧的衣襟擦干净荷叶包,将兔腿和馒头仔细藏好,这才一步三回头地、蹒跚着消失在暮色深处。
那双原本死寂的眼睛里,除了泪水洗刷过的清澈,更多了一丝孤注一掷的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