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温卿。
温卿从怀里掏出笔记本——
那是林烨用废弃的账本反面订成的,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数据和草图。
“物料清单在这里。”她翻开一页。
“大部分木料咱们山上就有。铁件是从废品站淘的旧零件改的,主要花钱的是包铁皮和那几个轴承。算下来,一台的成本在二十五到二十八块钱。”
“二十八……”赵大刚重复这个数字。
二十八块钱,差不多是一个壮劳力一个半月的工分收入。
对个人来说贵,但对集体来说——
“如果批量做,成本还能压。”温卿补充。
“木匠叔的手艺没问题,我们技术小组可以负责组装调试。关键是队里得批点钱买必要的铁料和轴承。”
赵大刚背着手在田埂上踱步。
走了两圈,他突然停下,转向老林头:“大队长,你看这事……”
老林头一直沉默地看着,这时才开口:“先做五台。从大队账上出钱。”
他顿了顿,看向温卿和林烨:
“不过温卿,林烨,这机器是你们设计出来的,得负责教会大家用、教会大家修。不能机器坏了就成一堆废铁。”
“这是自然。”温卿点头。
“我们计划每个生产队培训两个骨干。使用和维修的要点,林烨正在编写手册。”
林烨在人群外微微颔首。
“还有一个事。”老林头目光扫过在场所有人。
“这播种机的事,先不要往外传。等五台都做出来了,咱们搞个正式的现场会。到时候……”
他看向远方土路的方向。
“请公社领导来看看。”
温卿明白了他的意思。
这是要借这个机会,给林家村挣脸面,也给接下来的农具改良争取更多支持。
“我们抓紧。”她说。
接下来的两个钟头,技术小组的成员轮番上阵操作播种机。
孙小曼、徐晓兰这些后来的女知青也试了试,发现并不费力——机器设计得很省力,哪怕力气不大的人也能推得动。
最让人惊喜的是,换上林烨新做的排种盘后,机器居然能播谷子和豆子。
虽然需要调整推行的速度,但播种质量依然远超人工。
中午时分,试验结束了。
田里整整齐齐地播出了半亩地,行是行,垄是垄,像用尺子画出来的一样。
阳光照在新翻的土壤上,那些埋入地下的种子仿佛已经在积蓄破土的力量。
人们陆续散去,边走边兴奋地议论着。
王强和李明帮着把播种机抬回仓库,田埂边只剩下温卿和林烨。
温卿蹲在地头,用手丈量着播种行之间的距离。
她的手指修长,沾了泥土,动作却依然从容。
林烨站在她身后三步远的地方,看着她的背影,不由得出了神。
“林烨。”
温卿的声音把他从思绪中拉回来。
她已经站起身,拍掉手上的土,转过身看着他。
冬日的阳光照在她脸上,那张总是没什么表情的脸,此刻显得格外清晰。
“排种盘还能再优化。”温卿说。
“播谷子的时候,偶尔会有两三颗粘在一起掉下去。虽然影响不大,但最好能做到百分之百均匀。”
林烨点头:“我回去改设计。把排种孔边缘打磨得更光滑,可能还要调整倾斜角度。”
“辛苦了。”温卿顿了顿,又说,“今天谢谢你。”
林烨愣了一下。
温卿已经提起工具袋,往山脚的方向走了。
走出几步,她回头看了他一眼——就那么一眼,很短,很淡,然后转身继续走。
林烨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土路拐角。
他伸手进口袋,摸到那支用了很多年的钢笔。
笔帽已经磨得发亮,笔身有几处磕碰的痕迹。
这是他父亲在他考上大学那年送的礼物,上面刻着一行小字:求真务实,精益求精。
下放的时候,他几乎什么都没带,只带了这支笔。
现在,这支笔终于又开始画出有价值的东西了。
远处的村庄升起炊烟,午饭时间到了。
林烨转身往牛棚走,脚步比来时轻快了些。
他不知道的是,此刻公社的办公室里,一份关于林家村“知青与群众结合搞技术革新”的简报,正摆在书记的办公桌上。
而三天后,公社书记将亲自带队,沿着那条颠簸的土路,来到这个山村。
那时候,这片试验田里的小麦说不定已经悄悄冒出了第一片嫩芽。
三天后的清晨,林家村比往常醒得更早。
天还没亮透,老林头就在村口转悠了。
赵大刚队长带着几个青壮年,把从村口到试验田的那段土路平整了又平整,连路边歪倒的篱笆都扶正了。
“大队长,你说书记能来吗?”赵大刚第五次问这个问题。
老林头眯着眼看向远处土路尽头:“通知都下了,肯定会来。关键是来了看到什么。”
“播种机没问题,昨天又试了一下午,稳当着呢。”赵大刚搓着手。
“就是温卿那丫头……她肯说话吗?别到时候领导问话,她一声不吭。”
这话让老林头也皱起了眉头。
温卿的能力没得说,可那性子实在让人头疼。
冷冰冰的,话比金子还金贵。
平时在村里也就和同屋的几个女知青、还有王强李明说几句,对其他人都是点头了事。
“让王强跟着。”老林头拍板。
“那小子机灵,嘴皮子利索。温卿负责演示,王强负责讲解。”
太阳升到一竿高的时候,村口终于传来了动静。
两辆绿色的吉普车卷着尘土驶来。
车子在村口停下,第一辆车上下来个五十多岁的中年人,穿着灰色的中山装,头发梳得整齐,正是公社书记周为民。
“老林同志!”周书记笑呵呵地伸出手。
老林头连忙迎上去,两双手握在一起。
后面车上又下来七八个人,有公社的干部,还有个戴眼镜的年轻人拿着笔记本和相机。
“周书记一路辛苦。”
老林头说着场面话,“村里条件简陋……”
“哎,客套话就不说了。”
周书记摆摆手,目光扫过整齐的村道和路边好奇张望的村民。
“直接去看你们那个宝贝播种机。简报上说,效率能提高三倍?”
“是,书记。这边请。”
一行人往试验田走。
温卿和技术小组的成员已经等在田边了。
播种机擦得锃亮,木料部分甚至打了层桐油,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五台机器一字排开,每台旁边站着个操作员——温卿、王强、李明,还有木匠李老栓的儿子李铁柱。
林烨没有露面。
他天不亮就来了试验田,把每台机器都检查了一遍,调整了排种器的松紧度,然后在人群到来前离开了。
走之前,他在温卿那台机器的推杆内侧,用粉笔画了个很小的对勾。
温卿看到了那个记号。
她知道,这意味着她这台机器是调试得最好的。
“这就是改良播种机?”周书记走到机器前,饶有兴致地打量着。
王强刚要开口,温卿已经往前站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