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线透过实验室加固过的窗户,在地面投下略显扭曲的光斑。医疗区内,消毒水的气味依旧顽固,但比之前多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陌生人的气息。芬尼尔被安置在清理出来的、最干净的一张病床上,身上盖着灰色的薄毯。苏婉刚刚为她更换了手臂上伤口的敷料,虞薇则抱臂站在一旁,目光警惕而审慎地落在昏迷的女子脸上。
数小时的沉睡后,芬尼尔那紧闭的眼皮开始剧烈地颤动,如同挣扎于噩梦之中。终于,在下午近三点的时候,她那沉重的眼帘缓缓掀开了一条缝隙。
起初,那双棕色的眼眸里只有一片空白的迷茫,如同迷途的羔羊。但下一秒,当她的焦距对准了陌生的、布满各种仪器和简陋货架的天花板,以及床边那两个陌生的、带着审视目光的女性时,迷茫瞬间被惊恐取代。
“呃……”她喉咙里发出一声干涩的嘶哑声,几乎是本能地,挣扎着想要撑起虚弱的身体,眼神慌乱地扫视四周,“你们……是谁?这是哪里?混沌教……那些疯子呢?!”她的声音因为久未开口和虚弱而断断续续,但其中蕴含的恐惧却清晰可辨。
虞薇上前一步,动作不算温柔但有效地按住了芬尼尔试图起身的肩膀,将她轻轻压回床上。“别动,你需要休息。”她的声音尽量放得平稳,但长期的战斗让她习惯性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硬,“这里是黎明议会的据点,农科实验室。混沌教袭击我们的据点,我们反击,摧毁了他们在热电厂的巢穴,然后发现了你。”
当“混沌教”这三个字再次从虞薇口中说出时,芬尼尔的身体猛地一僵,随即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仿佛听到了世间最恐怖的诅咒。她眼中的惊恐更深,还夹杂着一种仿佛源自灵魂深处的创伤与屈辱,她猛地别过头,牙齿紧紧咬住了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
就在这时,医疗区的门帘被掀开,南云寒和由薇奥菈控制的“云忆”走了进来。南云寒的表情严肃而带着官方的审视意味,他走到床边,沉声开口:“女士,我们是这里的负责人。能否告知你的身份,以及你为何会被混沌教囚禁?这对我们评估当前局势很重要。”
芬尼尔蜷缩了一下,似乎对生人的靠近感到本能的恐惧。在虞薇眼神的示意和南云寒尽可能显得不那么具有压迫感的姿态下,她终于断断续续地开始回忆:
“我……我叫芬尼尔……以前是……‘流浪者同盟’的人……”她的声音很轻,仿佛随时会断掉,“我们……我们的车队在城西……被袭击了……很多人……我被打晕了……醒来就在……在那个地狱……”
她努力地想要回想更多细节,比如袭击者的具体样貌,同伴们是生是死,流浪者同盟的现状……但每当她试图集中精神,深入那片被痛苦和黑暗笼罩的记忆时,她的眉头就紧紧皱起,脸上露出极度痛苦的神色,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我……我想不起来了……”她最终徒劳地放弃了,双手抱住头,指甲几乎要掐进头皮,声音里充满了绝望和自我厌弃,“对不起……我真的想不起来了……头……头好痛……”
看着她痛苦的模样,苏婉默默递过去一杯温水,试图安抚她的情绪。“先喝点水吧。”
芬尼尔下意识地伸出颤抖的手去接。然而,就在她的指尖触碰到玻璃杯壁的瞬间——
异变发生了。
那坚硬的玻璃杯,如同被投入高温熔炉的冰块,没有任何预兆,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就在她手中迅速地、无声无息地软化、塌陷,从固态直接变成了一滩清澈的、微微荡漾的液体,顺着她的指缝和床单流淌开来,浸湿了一小片区域。
芬尼尔愣住了,她呆呆地看着自己空空如也、沾满水渍的手,又看了看床上那滩水迹,眼中先是茫然,随即被一种更深沉的、仿佛触及到某种核心恐怖的惊恐所取代。
“是它……是它……”她喃喃自语,声音带着哭腔,“是它害了我……就是这个……”
一直沉默观察的薇奥菈此时上前一步,站到床边。她平静地看着芬尼尔那副惊恐无助的模样,用云忆那清冷的声线,以一种陈述事实般的口吻,揭开了那血淋淋的真相:
“你的能力,是改变物质形态,尤其是固态物质的相态转换。”她的目光扫过床上那滩水,又回到芬尼尔苍白的脸上,“混沌教发现了你的价值。他们利用你的能力,将固态的金属、混凝土甚至特定的生物组织,在短时间内液化,然后快速引导其重新凝固。他们用这个来快速构建防御工事、制造致命的陷阱,甚至……强行将不同的生物组织融合,催生出那些你见过的、被称为‘罪血眷属’的怪物。”
她顿了顿,看着芬尼尔骤然收缩的瞳孔,一字一句,清晰地补充了那最残酷的部分:
“而使用这能力的代价是——你每使用一次能力,尤其是大规模或高精度的形态转换,就会永久性地失去一部分记忆。他们为了让你变成一个听话的、不断工作的‘工具’,反复压榨你的能力,直到把你……变成了一个空壳工具。”
真相如同重锤,砸在医疗区每一个人的心头。空气中弥漫着沉重的寂静。南云寒眉头紧锁,苏婉眼中闪过一丝不忍,虞薇抱着的手臂微微收紧。他们终于明白,为何薇奥菈要不惜动用本体那骇人的力量,也要将这个看似柔弱的女子从混沌教的魔爪中夺回——芬尼尔所拥有的,是一个在战略层面上足以改变局部力量对比的、极其罕见且强大的能力。无论是瞬间瓦解敌人的金属防御,还是快速构建己方的坚固工事,亦或是……其他更极端的用途,都拥有着无可估量的价值。
稍后,在主控制室,南云寒找到了再次站在地图前的薇奥菈。他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忧虑。
“薇奥菈女士,芬尼尔的情况……很不乐观。她的精神状态极度脆弱,而且这个能力的代价……太残酷了。失去记忆,这几乎是……”他斟酌着用词,“这几乎是在消耗她的‘存在’本身。”
薇奥菈没有回头,她的手指在地图上实验室的防御布局上缓缓划过,最终停在了一个可能被敌人强攻的薄弱点上。
“代价?”她重复了一遍这个词,语气里听不出任何情绪,“任何超越凡俗的力量,都伴随着相应的代价。陈冶的通感存在极限,迟磊的窥心需要付出视力的代价,就连云忆的‘叙事书’,也需要积累那虚无缥缈的‘影响力’。”
她的手指用力点了点那个薄弱点,仿佛能透过地图将其洞穿:“我们现在需要的,不是一个需要被小心翼翼保护起来的‘病人’。我们需要的是能打破当前被动防御僵局的‘钥匙’,是能刺穿敌人心脏的‘锋利的矛’。她的能力,可以瞬间融化敌人的装甲和大门,可以为我们开辟出任何敌人都无法预料的进攻或撤离通道。”
她终于侧过头,用云忆的眼睛看向南云寒,那目光冷静得近乎残忍:
“至于‘盾’?她本身就是最脆弱的那一面。我们要做的,就是在盾彻底破碎之前,让矛发挥出最大的价值。”
夜晚降临,“纯粹黑夜”的帷幕笼罩大地。医疗区内,其他伤员大多已经入睡,只有芬尼尔独自坐在病床上,抱着膝盖,怔怔地望着窗外那轮被黑日影响、散发着不祥的夜空。她努力地、拼命地想要在脑海中勾勒出昔日同伴的脸庞,想要回忆起车队篝火旁的欢声笑语,但回应她的,只有一片模糊的、如同蒙着厚重水汽的玻璃般的影子,什么也抓不住。一种巨大的、仿佛能将人吞噬的空虚感和恐惧,牢牢攫住了她的心脏,让她感到一阵阵窒息。
梦境空间,光之巨树下,云忆的意识体坐在石桌旁,眉头微蹙。她看着对面姿态优雅、仿佛一切尽在掌握的薇奥菈,语气中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和隐隐的质问:
“混沌教的人把她当做可以随意消耗的工具,你呢?你救她回来,本质上不也是一样吗?也对,我差点忘了,你本身就是混沌教挂名的‘处刑人’,清理不守规矩的‘自己人’,再回收有价值的‘资产’,对你来说,大概是再正常不过的操作了吧?”
薇奥菈优雅地坐在她对面的石椅上,手中把玩着那只由光芒凝聚的虚无茶杯,闻言,她抬起那双金色的竖瞳,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反唇相讥:
“五十步笑百步。我的学生,你在听完她能力的描述和代价之后,脑海中第一时间涌现的,难道不是这个能力在战术上的各种应用可能性吗?你可曾有过一丝一毫的、超越其‘工具’价值的额外思考?”
云忆的意识体猛地一僵,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无法反驳。薇奥菈说的是事实。在听到芬尼尔能力的那一刻,她潜意识里快速闪过的,确实是这个能力在攻坚、防御、甚至制造混乱时能发挥的巨大作用,而非对芬尼尔个人悲惨遭遇的深切同情。这种近乎本能的、趋向于利益权衡的思维模式,让她感到一阵莫名的寒意。
她最终低下头,轻轻叹了口气,那口气息在梦境空间中带起一丝微不可察的涟漪:“……至少,让我去试着安抚一下这个可怜人吧。就算她是棋子,也不该在被使用前,就先因为恐惧和绝望而自我崩坏。”
薇奥菈不置可否,她放下那只虚无的茶杯,站起身,银鳞覆盖的身影开始变得透明、模糊。
“随意。”
话音落下,云忆感到一股熟悉的抽离感,下一刻,她的意识重新回归,感受到了身体真实的重量和医疗区内微凉的空气。她,重新掌控了自己的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