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固的空气仿佛被那一声杯底轻叩桌面的“嗒”声击碎。面对幽那近乎摊牌的、直指核心的提问,云忆的脸上没有丝毫被戳破秘密的慌乱,甚至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泛起。她放下茶杯的动作从容不迫,仿佛只是完成了一个再自然不过的仪式。
她抬起眼,那双属于云忆、此刻却沉淀着龙裔幽深与漠然的眼眸,迎上幽那炽热如探照灯般的目光。嘴角,缓缓勾起一抹玩味的、带着几分居高临下审视意味的微笑。
“哦?”她的声音轻缓,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看来你们‘灯塔镇’的情报网络,比我想象的……要发达和有趣得多。”
没有否认。没有辩解。甚至没有一丝被冒犯的怒意。这句近乎默认的回答,比任何激烈的反驳或巧妙的托词都更具冲击力。它像一把无形的钥匙,瞬间打开了潘多拉魔盒的一角,释放出名为“可能性”的魅影。
幽的眼睛骤然亮了起来,那是一种摒弃了所有懒散伪装、源自灵魂深处的、对未知领域的纯粹狂热。他身体不受控制地前倾,几乎要越过茶几,声音因激动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所以……传闻是真的?您……或者说,此刻正‘控制’着这具年轻身体的,确实是一位……龙裔?”他刻意加重了“控制”二字,目光锐利地试图从“云忆”脸上捕捉到任何一丝属于另一个存在的证据。
“控制”这个冰冷的词汇,让一旁的虞薇和芬尼尔心头骤然一紧。虞薇的眼神更加锐利,按在腰间武器上的手微微用力。芬尼尔则瑟缩了一下,仿佛这个词也刺痛了她某些不堪回首的记忆。
然而,被直接指认的薇奥菈却毫不在意。她甚至优雅地换了个更放松的坐姿,一只手轻轻搭在沙发扶手上,指尖有节奏地轻点着,仿佛正在谈论的不是自己惊世骇俗的身份,而是窗外无关紧要的天气。
“看来,”她语气平淡,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讥诮,“我们此行并非是为了平等的交易,而是来接受审问的。如果是这样,那我想我们或许没有必要继续浪费时间,该换个地方谈谈了——比如,回到我们自己的实验室。”
她作势便要起身,动作流畅自然,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别急,别急!”幽立刻摆手,脸上瞬间又堆起了那种招牌式的懒散笑容,只是眼底那簇名为“发现”的火焰燃烧得更加旺盛。“我为刚才的失礼道歉,真诚的道歉。请您理解,这……这实在是太重要了,重要到足以颠覆我们现有的认知体系!”
他深吸一口气,试图让自己显得更诚恳一些,但语气中的兴奋依旧难以完全掩饰:“好吧,让我们开门见山。你们想要什么?关于黑日‘Nyx’的起源假说和观测数据?夜魇的细胞结构分析与能量代谢模型?还是不同环境因子刺激下,夜魇的定向变异规律图谱?只要……只要你们能让我,或者说,让‘灯塔镇’……‘研究’一下,哪怕只是有限度的、在场外的观察一下那位尊贵的龙裔大人,这些我们积累了许久的、宝贵的核心情报,都可以向你们开放,双手奉上!”
“研究”这个词,如同带着倒刺的鞭子,再次抽打在芬尼尔脆弱的神经上。她的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嘴唇微微颤抖,身体不由自主地、更紧地靠向身旁的“云忆”,仿佛那里是唯一的安全港湾。
虞薇的眼神彻底冷了下来,如同冰封的湖面。她看着幽,声音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寒意:“你的‘研究’,听起来和混沌教那些把人当成实验品和工具的所作所为,似乎没什么本质区别。”
“这位女士!”幽立刻正色,脸上的懒散瞬间被一种属于学者的、近乎偏执的严肃所取代,“请注意你的用词!这完全是两个概念!混沌教是野蛮的、无序的、基于疯狂信仰的献祭和强行融合!他们是在亵渎生命和科学的本质!”
他的语气变得激动,带着一种扞卫自身信仰般的热情:“而我们,‘灯塔镇’,追求的是可控的、可重复的、基于严谨方法论的科学实验!我们尊重生命,尤其是像龙裔这样珍贵的、独一无二的、可能蕴含着世界底层规则秘密的存在!我们绝不会进行任何可能造成永久性伤害的‘研究’!我们只是想……理解!理解这个突然变得疯狂的世界,理解那些超越我们认知的力量!”
他的目光扫过三人,最后定格在“云忆”身上,声音带着一种蛊惑性的力量:“难道你们不想知道吗?黑日为何降临?夜魇因何而生?这一切灾难的背后,究竟隐藏着怎样的宇宙规则或者……恶意?难道你们不想找到终结这一切的方法,让世界回归正轨吗?答案不会凭空出现!它需要数据!需要海量的、精确的、尤其是……活生生的、超越现有知识体系框架的、独一无二的数据!”
幽的这番夹杂着激情、傲慢与纯粹求知欲的演说,让会客厅内的气氛变得更加诡异和复杂。他代表的,是一种剥离了道德枷锁、纯粹以“理解”和“知识”为最高目标的科学理性。这种理性,在末日背景下,既可能是指引人类走出黑暗的灯塔,也可能是一头将一切都视为实验材料的、冷酷无情的巨兽。
云忆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他狂热的陈述。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没有被说动的迹象,也没有被激怒的征兆,仿佛只是在聆听一段与己无关的学术报告。
直到幽因为激动而微微喘息,暂时停下他的“布道”时,她才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仿佛源自规则本身的强大力量,瞬间压下了空气中躁动的因子:
“你对知识的渴求,我理解了。”她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直视幽的内心,“但我的同伴,包括这具身体原本的主人,以及这位芬尼尔小姐,都不是,也永远不会成为你或者‘灯塔镇’的‘样本’。”
她微微前倾身体,带来一股无形的压迫感:“你可以观察‘我’。”她特意强调了“我”字,指代着此刻掌控这具身体的龙裔意志,“但仅限于在场的、非接触性的、非侵入性的观察。没有仪器连接,没有组织采样,没有能力测试。仅仅是用你的眼睛看,用你的逻辑去分析。”
“作为交换,”她的语气不容反驳,“我需要你们‘灯塔镇’目前整理归档的、所有关于黑日现象和夜魇生物的基础研究资料、数据模型以及理论假说。全部。并且,我需要一份关于第一次‘长夜’期间,官方武装力量及指挥系统崩溃过程的详细内部报告——我知道你们一定有留存和分析。”
幽紧紧地盯着“云忆”,那双之前充满狂热光芒的眼睛里,此刻飞速闪烁着计算与权衡的光芒。他在评估这个提议的价值,评估“观察”一位活体龙裔所能带来的潜在知识收益,与付出核心研究资料和敏感内部报告之间的风险与收益比。空气仿佛再次凝固,只有茶几上茶壶保温底座发出的微弱“滋滋”声。
许久,幽脸上那种懒散而精明的笑容重新浮现,并且比之前更加灿烂,更加……满意。他缓缓地点了点头,仿佛完成了一笔极其划算的交易。
“成交。”他吐出两个字,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欢迎来到‘灯塔镇’,尊贵的客人们。我相信,我们的这次合作,必将为这个陷入黑暗和愚昧的世界……带来一些极其有趣,甚至可能是颠覆性的改变。”
他站起身,做了一个夸张而优雅的“请”的手势,准备引领她们前往存放资料的区域。
然而,就在他转身背对三人的瞬间,云忆的眼中,闪过一丝极淡却冰冷刺骨的讥讽。她看得无比清楚。交易,仅仅是一个开始。这些被囚禁在求知牢笼里的科学家,他们对于未知的贪婪,对于揭开宇宙秘密的渴望,远超常人的想象,甚至可以凌驾于道德、风险乃至自身安危之上。今天,他们可以用积攒的知识换取一个“观察”的机会;明天,当“观察”无法满足他们膨胀的欲望时,他们就可能不惜动用一切手段,试图将“龙裔”彻底禁锢、解析、拆分成一个个可供研究的数据和样本。
这场与“灯塔镇”看似平等的合作,从达成协议的那一刻起,就注定是一场行走在悬崖边缘、与虎谋皮的危险游戏。而猎人与猎物的身份,或许在某个瞬间就会彻底颠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