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并没有离开太久,他返回会客厅时,脸上的亢奋稍微收敛了一些,但眼底那簇名为“发现”的火焰依旧在静静燃烧。他动作利落地收起了三份表格,目光在云忆那份填写得清晰无比的表格上短暂停留,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似乎对“认知污染”和“梦境空间”的描述感到一丝本能的困惑与兴奋,但他什么也没问,只是将表格小心地放入一个金属文件夹中。
“几位,请随我来。”他恢复了那种略带懒散的引导者姿态,领着三人穿过数道需要密码和生物识别才能开启的、比居住区更加厚重的隔离门。每通过一道门,环境的洁净度和静谧感就提升一个等级,空气中也弥漫起淡淡的臭氧和冷却液的味道。
最终,他们进入了一个恒温恒湿、光线柔和的房间。这里没有窗户,四壁是由顶天立地的黑色服务器机柜构成,无数细小的指示灯如同呼吸般闪烁着幽蓝色的光芒,低沉的嗡鸣声构成了空间的背景音。房间中央,摆放着一张宽大的金属桌,上面固定着几台经过加固处理、屏幕却异常清晰的平板电脑。
“这里,就是我们‘灯塔镇’的心脏之一,主资料库的实体接口室。”幽的声音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自豪,他张开手臂,仿佛在拥抱这满屋子的数据,“这里储存并实时更新着我们自黑日降临以来,收集、观测、实验所得的所有研究数据、理论模型和重要事件记录。”
他走到桌边,拿起一台已经处于待机状态的平板,熟练地解锁,然后递给了全程由薇奥菈意识主导的云忆。
“按照约定,这是你们想要的东西。”他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平板屏幕,“里面包含了我们目前关于黑日‘Nyx’的辐射特性分析、能量波动图谱,夜魇的细胞结构解析、行为模式分类,以及……那份你们特别要求的,关于第一次‘长夜’期间,官方力量崩溃过程的内部评估报告。”他顿了顿,补充道,“当然,出于安全考虑,物理拷贝是严格禁止的,所有资料都设有自毁和追踪程序。”
虞薇和芬尼尔立刻围拢到云忆身边,目光聚焦在平板的屏幕上。当云忆点开那个标注着猩红色“最高机密”字样的“长夜事件综合分析报告”文件时,即便是以虞薇的冷静和芬尼尔历经磨难后的麻木,也被其中用最冷静、最客观的笔触所记录的残酷现实所震撼。
报告没有情感渲染,只有冰冷的数据、照片和逻辑链。它详细记录了全球数十个主要军事基地、科研要塞、政府庇护所在那个漫长的黑夜中,是如何从内部被迅速瓦解的。
附带的图片触目惊心:一个在生前觉醒了短距离空间传送能力的将军,在被转化后,其夜魇形态保留了这种能力,在基地内部神出鬼没,精准地猎杀着昔日的同僚和部下,导致整个指挥中枢在极短时间内彻底瘫痪、全员覆灭。另一份案例显示,一位能够精细操控生物电的神经科学专家,死后形成的夜魇散发出一种诡异的电磁脉冲,瞬间瘫痪了所在城市仅存的区域电网和所有电子防御设施,使得数百万幸存者暴露在狂暴的夜魇潮中,结局不言而喻。
“官方的决策……集中了最精锐的力量,却也无形中……集中了最致命的风险。”虞薇低声总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后怕。她终于明白,为何旧秩序的崩塌如此迅速而彻底,那不仅仅是因为外部的压力,更是源于内部“精英”转化后带来的指数级增长的破坏力。
芬尼尔则脸色苍白,手指紧紧攥着自己的衣角。看着屏幕上那些冰冷的数据和惨烈的照片,她脑海中那些关于世界为何一夜之间陷入混乱的模糊疑问,似乎找到了一个残酷而清晰的答案。这不是天灾,这是一场由“黑日”引发,却被人类自身的选择所加剧的、席卷全球的链式反应灾难。
在虞薇和芬尼尔沉浸在那份血淋淋的报告所带来的冲击中时,幽并没有离开资料室。他拉过一张椅子,在距离她们不远不近的地方坐下,面前摆着一台他自己的便携式终端,假装在调试着什么程序,时不时敲击几下键盘。
然而,他的真正注意力,几乎全部放在了云忆身上。他的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服务器机柜的指示灯,余光却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细致地观察着“云忆”的每一个细微动作——她翻阅电子资料时手指滑动的节奏,她阅读时瞳孔的细微变化,甚至她呼吸的频率和深度。他试图从这些生物学表征中,分析出是否存在“龙裔”意识与宿主云忆意识切换时可能留下的痕迹。
不仅如此,在他坐下时,一个极其隐蔽的、镶嵌在桌面下的微型传感器已经被悄然激活。它不会发出任何可见光或可闻声波,而是持续地、被动地收集着云忆周围环境中极其微弱的能量波动、引力异常甚至空间曲率的细微变化。幽想知道,一位能够“展开梦境空间”的存在,其本体在场时,是否会无意识地扰动周围的物理规则。
他的所有行为都极其专业和隐蔽,足以瞒过虞薇和芬尼尔的感知。然而,在薇奥菈那超越凡俗的感知层面,这些试探如同暗夜中的萤火虫般清晰可见。她没有点破,甚至没有流露出任何察觉的迹象。她只是配合地扮演着自己的角色,专注地“阅读”着平板上的资料,将自身的存在状态维持在一个既符合“强大存在”身份,又带着一丝宿主身体本能反应的微妙平衡上。这场单方面的“观察”,在她眼中,已然变成了一场由她亲自编剧和导演的戏剧,而幽,则是台下那位自以为发现了秘密的、专注的观众。
资料室上方,监控室内气氛凝重。幽的同伴,那位被称为老李的中年研究员,紧盯着屏幕上“云忆”那平静得过分的身影,以及旁边传感器传回的、关于她周围能量场那近乎“空白”和“矛盾”的混乱数据,脸上的不安越来越浓。
“幽!你看到了吗?我们的面部识别系统无法稳定锁定她的特征轮廓,数据库里关于她的描述词条在不断地自我刷新、覆盖,甚至出现逻辑矛盾!还有能量读数,时而有微弱的异常峰值,时而又完全归于死寂,这根本不正常!这太危险了!”老李的声音带着焦躁,“我们应该立刻终止这次接触,至少……至少要对她们进行一次全面的、强制性的生物扫描和能量场测绘!我们必须弄清楚她到底是什么!”
幽的目光依旧牢牢锁定在屏幕上“云忆”的身影上,对于老李的提议,他只是缓缓地摇了摇头,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不。现在任何带有强制性和敌意的行为,都会被对方敏锐地捕捉到,并视作彻底的宣战。老李,我们还没有准备好,也没有足够的实力,去与一个能够瞬间抹除混沌教一个主力据点、其存在本身就在干扰我们认知系统的‘龙裔’正面为敌。”
他端起已经微凉的咖啡,抿了一口,眼神深邃:“耐心一点,我的朋友。贪婪和恐惧都会蒙蔽智慧的双眼。我们现在要做的,不是强行解剖谜题,而是给予足够的‘善意’和空间,像一个真正的园丁。然后,静静地观察,这颗我们亲手引入的、蕴含着未知规则的‘种子’,在这片名为‘灯塔镇’的土壤里,最终会生长出什么样的枝叶,结出什么样的……果实。”
资料查阅持续了近两个小时,薇奥菈凭借龙裔远超常人的记忆与信息处理能力,已将平板中所有关键的数据、模型以及那份残酷报告的核心内容,分毫不差地刻录在了意识深处。她合上平板,将其轻轻放回桌面,发出清脆的声响,打破了资料室的寂静。
“多谢你的慷慨,幽先生。”她转向幽,声音平稳,“这些资料,很有价值。我们该告辞了。”
幽没有出言挽留,脸上依旧挂着那副懒散而精明的微笑,他站起身:“随时欢迎你们再来交流。知识只有在碰撞中才能产生新的火花,我期待着我们的下一次会面。”
就在虞薇和芬尼尔也站起身,准备跟随云忆离开时,幽的声音再次从她们背后传来,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好奇与玩味:
“对了,云忆小姐,下次来访的时候,如果方便……或许可以让我这个凡夫俗子,有幸见识一下,您那神奇的‘梦境’,究竟是什么样子的?”
薇奥菈向外走去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仿佛没有听到这句试探。然而,在她转身背对幽的瞬间,那张属于云忆的清秀脸庞上,嘴角却在无人可见的角度,勾起了一抹冰冷而深邃的弧度。
她知道,这场以“善意”为包装、以“真理”为赌注的危险游戏,已经顺利地进入了第二阶段。而“灯塔镇”这些自以为掌控着知识、凌驾于众生之上的科学家们,正怀抱着巨大的好奇与贪婪,一步步地靠近他们梦寐以求的“真相”。
他们离答案越来越近了——
近到,或许很快就会被那真相所蕴含的、超越他们理解范畴的冰冷光芒,彻底灼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