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一点,长夜依旧如同厚重的墨色绒布,紧紧包裹着灯塔镇。血月的光芒穿透聚合物穹顶的滤光层,在指挥所内投下暗淡而不祥的红色光晕。虽然融合怪物的威胁已经解除,但长夜本身的恐怖并未消散。
灯塔镇的防御系统在经历了之前的超负荷运转和重创后,此刻正以近乎极限的功率全速运转着。能量护盾发生器发出持续不断的低沉嗡鸣,外围的自动化炮塔不时喷吐出短促的火舌,将那些被血月吸引而来、或是从之前战场遗漏的普通夜魇撕碎。然而,夜魇的数量仿佛无穷无尽,它们如同扑火的飞蛾,一次又一次悍不畏死地撞击在能量护盾上,激起一圈圈剧烈的涟漪和刺耳的、仿佛玻璃濒临破碎般的震颤声。这声音如同钝刀,持续刮擦着指挥所内每一个人的神经。
幽依旧站在巨大的全息地图前,身影在闪烁的数据流映照下显得格外疲惫,但他的眼神却如同淬火的钢铁,异常专注。他不断下达着指令,调配着所剩不多的能源,微调着防御节点的强度,试图在这漫长的消耗战中,为灯塔镇争取更多的时间。汗水浸湿了他的额发,但他无暇擦拭。
云忆静静地站在指挥所一个相对安静的角落,背靠着冰冷的金属墙壁。她没有再像之前那样,流露出任何想要亲自出战的意思。她的内心如同明镜般清晰:之前在战场上那如同舞蹈般精准、致命的猎杀,完全是薇奥菈以其超越凡俗的技艺在主导着她这具被「叙事书」强化过的躯壳。她本身的战斗素养,或许连一个受过基础训练的士兵都不如。
盲目地再次冲出去,不是勇敢,而是愚蠢。她现在能做的,不是成为一柄需要他人掌控的利剑,而是利用这短暂的喘息之机,成为一个冷静的、观察全局并思考对策的——大脑。
她的目光扫过全息地图上那些代表着零星夜魇冲击的、不断闪烁的黄色警示光点,又掠过代表灯塔镇能源储备那正在缓慢但坚定下降的曲线。一个更深层次、更令人不安的疑问,开始在她极致理性的脑海中逐渐浮现、成型。
她迈开脚步,走到全息控制台旁,站在了正全神贯注调整能源配比的幽身边。她没有立刻出声打扰,而是耐心地等待着他处理完一个关于东侧护盾过载的紧急指令。
当幽的手指终于从虚拟按键上移开,短暂呼出一口气时,云忆才用平静的语调开口:
“幽。”
幽下意识地侧过头,脸上还带着未褪去的紧张。
云忆继续问道:“你们灯塔镇,平日里和周边的其他幸存者据点,保持着联络吗?”
幽的注意力似乎还大半停留在防御系统上,他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快速回答,手指甚至无意识地在控制台上敲击着,调取着相关数据:“有,日常联络还是有的。毕竟独木难支。像北边的‘铁锤堡垒’,那是一群退伍军人控制的据点,纪律严明但排外;还有西南方向的‘拾荒者联盟’,就是一帮为了资源什么都敢干的匪徒,攻击性很强……”
他语速很快,像是在背诵资料:“灯塔镇能这么快建立起如今这套相对完善的防护体系和内部生态,初期也和这些周边势力有过不少交易。他们提供我们从废墟中难以大量获取的特定原材料、金属构件,我们则提供他们急需的技术支持、设备维修,还有最关键的……稳定的净化水资源。”
云忆安静地听着,点了点头,表示理解这种基于生存需求的脆弱贸易网络。但随即,她像是捕捉到了某种不协调的音符,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蹙起,提出了那个在她心中酝酿已久的疑问:
“那你不觉得……”她的声音依旧平稳,但其中蕴含的意味却让幽敲击控制台的手指微微一顿,“……很奇怪吗?”
幽的绝大部分注意力仍然被屏幕上几个突然变红的能源节点所吸引,他头也不抬,几乎是下意识地反问,语气带着一丝被打断的不耐:“什么奇怪?”
他正在紧急计算如何将所剩不多的备用能源,分配到最关键的几个护盾发生器上,以应对下一波可能更强的夜魇冲击。此刻,任何与即时防御无关的问题,都显得有些不合时宜。
云忆并没有因为他的态度而退缩,她的声音依旧不大,却像是一根冰冷而坚韧的丝线,精准地穿透了指挥所内各种警报声、通讯声和仪器嗡鸣声交织成的喧嚣之网,清晰地传入幽,以及附近几名技术员的耳中:
“长夜之下,”她一字一句,缓慢而清晰地说道,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千钧的重量,“为什么其他据点,从长夜开始到现在,没有一个……对灯塔镇发来求援的联络?”
这句话如同一个无形的静默力场,瞬间以云忆为中心扩散开来!
指挥所内,所有的声音仿佛都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猛地掐断!
幽那正在虚拟键盘上飞速舞动的手指,骤然僵在了半空中。他整个人如同被冻结,缓缓地、极其僵硬地转过头,脖颈甚至发出了细微的“咔哒”声。他的目光,第一次完全从控制屏幕上移开,难以置信地、死死地盯住了云忆那张平静无波的脸。
旁边几名正在处理数据、协调巡逻队的技术员,也仿佛被施了定身咒,动作停滞,面面相觑,都能从对方眼中看到骤然升起的、如同野火般蔓延的惊恐与茫然。
是啊……
为什么……没有求援?
这个念头如同蛰伏的毒蛇,猛地窜出,狠狠咬在了每个人的心脏上!
长夜,对于所有幸存者据点而言,都是最残酷的筛选器,是集体性的噩梦。按照以往的经验,长夜降临,持续时间异常漫长的长夜,各个据点之间的加密通讯频道,早就应该被各种信息塞满了!
会有濒临崩溃的据点发出歇斯底里的求救;会有资源枯竭的团体试图用任何代价换取食物和药品;会有发现特殊情况的队伍发出警告;甚至会有像“拾荒者联盟”那样的势力,趁机发出带着威胁意味的“交易”提议……
嘈杂,混乱,绝望,挣扎……这才是长夜之下,幸存者通讯网络应有的常态!
但今晚呢?
从血月升起,混沌教发动攻击开始,一直到融合怪物被消灭,再到此刻……灯塔镇的对外通讯接收频道里,除了内部指令和战场汇报,几乎是一片……死寂!
绝对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寂静!
就好像……除了正在被围攻的灯塔镇,周围所有的据点,都在这场恐怖的长夜中安然无恙,稳如泰山?或者……更可怕的是,他们已经……无法再发出任何声音了?
这个被激烈的战斗、求生的本能、以及对自身危机的过度关注所掩盖的、最简单不过的常识性疑问,此刻被云忆轻描淡写地点破,却瞬间化作了最恐怖的惊雷,在指挥所内每一个人的脑海中炸响!
幽的脸色在屏幕红光的映照下,变得惨白如纸。冷汗如同打开了闸门,瞬间从他的额头、鬓角、后背汹涌而出,浸透了他内里的衣物,带来一阵冰凉的粘腻感。
他猛地转向主通讯控制台,声音因为极致的恐惧而变得嘶哑尖利:
“通讯员!立刻!给我立刻尝试主动联系‘铁锤堡垒’!联系‘拾荒者联盟’!用我们最高优先级的紧急通讯协议!所有频道!重复,所有可用频道!”
被点名的通讯员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几乎是手忙脚乱地扑到控制台前,手指因为恐惧而不听使唤,连续按错了几个按键。最终,他稳定住呼吸,开始疯狂地切换频道,发送带着灯塔镇最高识别码的联络请求。
“嘀——嘀——嘀——”
单调的等待音在死寂的指挥所内回荡。
一秒,两秒,十秒……
没有回应。
只有通讯设备本身发出的、规律的电子音,以及从扬声器里传出的、仿佛来自虚无深渊的、持续不断的、令人绝望的电流杂音。
“沙沙沙————————”
幽仿佛被抽走了全身的骨头,颓然瘫倒在身后的指挥椅上,发出了一声沉重的闷响。
他明白了。
他们或许……赢得了一场惨烈而辉煌的战斗,解决掉了肉眼可见的、最直接的威胁。
但他们很可能……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输掉了一场更加宏大、更加致命的战争。
他们击退了攻上岛屿的敌人,却蓦然发现,自己所在的,可能已经是一座漂浮在死寂之海上的……孤岛。
而环绕着这座孤岛的,不再是熟悉的海域和邻岛,而是一片比任何怪物都更加深沉、更加令人窒息的——无声的毁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