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场雪悄然落下时,江南的寒意陡然深重。细雪沾湿了青瓦,结冰的河面映着灰白的天光,连风里都带着刺骨的潮湿。白真只有一件洗得发薄的旧棉袄,夜里缩在硬邦邦的竹床上,听着窗外北风卷过枯枝,冻得牙齿止不住地打颤。阿颜侧过身,在昏暗中瞧他蜷得像只虾米,便悄悄起身,将自己那件厚实些的棉袄轻轻盖在他身上,自己只留下一件单薄的夹衣。“我自小火力壮,不怕冷。” 阿颜笑着说,声音里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可那一夜,白真分明听见他在隔壁榻上翻来覆去,冻得辗转难眠。
第二天一早,天还未亮透,阿颜便踩着积雪去了镇上。他帮人劈了一整日的柴,换回几捆粗糙的毛线和一副磨得发亮的竹针。夜里,他就坐在那盏昏黄的油灯下,笨拙地学着织毛衣。他的手本是执剑抚琴的手,如今却做起这般细致活计,指节粗粝,动作生硬,毛线总是打结,竹针不时戳到指尖,泛起一片片红痕。可他只是抿着嘴,拆了又织,织了又拆,不肯停下。“凡人的冬天,总得有一件暖和的衣服。” 他低声自语,油灯的光将他的侧影投在土墙上,鬓边不知何时竟添了几丝虚浮的白——那是凡人逃不过的衰老,哪怕是折颜,既化身为凡人,便也得尝这岁月的滋味。
白真察觉时,阿颜的指尖早已磨出了一层薄茧,还有几处渗着细小的血珠。“我帮你理线罢。” 白真无声地坐到他身旁,将那些缠作一团的毛线轻轻捋开,一点一点绕成整齐的线团。油灯的光晕暗淡而温暖,两人的手指偶尔相触,都带着冬日特有的冰凉,却在交错的瞬间传来一丝不易察觉的暖意。“从前在老家,我娘也曾在灯下替我织毛衣。” 阿颜的声音很轻,仿佛怕惊动了什么,“凡人的暖,从来都是人一点一点磨出来的,不是术法一挥而就的。”
冬至那天,毛衣终于织成了。灰蓝色的粗毛线,针脚疏密不一,领口有些松垮,袖口还略略有些歪斜。可白真将它穿在身上时,却觉得从心口暖到指尖,连眼眶都忍不住发热。他低头抚过那些凹凸不平的纹路,每一针都藏着阿颜深夜不熄的灯火,每一线都裹着凡人血肉之躯的痛与执着——这不是桃林里那件轻软如云的凤凰羽裘,没有仙力加持,却比任何锦衣华服更暖,因为它是用一双手、一针一线织就的,是用真心一寸一寸换来的。
过年前几日,小镇上渐渐热闹起来。王大娘端来一碗拌好的饺子馅,李大叔扛来半袋黑亮的煤块,连隔壁的小丫头也蹦蹦跳跳地塞来两张红窗花。阿颜和白真围在灶台边包饺子,皮擀得厚一片薄一片,馅儿不是漏出来就是捏不拢,可屋子里却笑声不断。毕方安静地落在灶台一角,偶尔偏头啄走掉在灶边的碎馅,黑亮的眼睛映着锅里蒸腾的白气——这是凡人的年,没有仙宴的琼浆玉液、霓裳歌舞,只有煤火烧得噼啪作响的暖意,饺子在滚水里翻腾的香气,还有邻里之间朴素却真挚的牵挂。
年夜饭后,两人围坐在烧得发红的煤炉旁,斟上酿了三个月的梨干酒。酒液灼喉,梨干的甜香里裹着一股呛人的烈性,白真被呛得连连咳嗽,却还是忍不住小口小口地啜。阿颜望着他,忽然轻声说道:“凡人的日子,苦是真的苦,甜也是真的甜。苦的时候咬咬牙,甜的时候仔细品一品,一晃眼,冬尽春来,也就这么过去了。” 煤炉的火光跳跃着,将他们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土墙上,毕方蜷在白真膝头,一身黄羽被炉火镀上一层金边,像一团温暖而不会熄灭的小小火光,静静燃在岁暮的寒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