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熙瞬时悲从中来,难过不已。
李郎中为人和蔼可亲,为她治伤时认真负责。见她终日茶饭不思,神情萎靡,他还私下里悄悄给她带来自己亲手制作的健胃宁神的茯苓糕,那糕饼的香甜仿佛还萦绕在舌尖。
可这样一位鲜活善良的人,却在顷刻间惨遭横祸,被人当街打死。
时熙暂时搁下对自身的忧虑,眼中噙着泪:“嬷嬷,我想去见李郎中最后一面,当作告别。”
“哎呀,这......”宋嬷嬷原本想说尸身不洁,娘子又处于病中,实在不宜前去吊唁。
可又转念一想,自从娘子摔伤了脑袋又落了河,老爷离去之后,这期间除了自己,便唯有李郎中一人忙前忙后,全力医治。如今娘子能够苏醒,李郎中委实功不可没。
“那老奴就扶娘子去见李郎中最后一面吧。”
宋嬷嬷将到嘴边的拒绝之语又生生咽了回去。
李郎中的居所位于村子东头,相距此处倒是不远,仅有不到四里路程,走得慢的话,半个时辰亦足够了。
主仆二人漫步于阡陌交错的田间小径之上,时熙这才初次仔细端详起这具身体。
个子不算矮小,然而瞧起来极为纤细柔弱,小手小脚的,估计也就十三四岁的样子,是一位孱弱的少女。
时熙正想着,宋嬷嬷已引领着她行至一间低矮的茅屋之前,屋前已然围聚了一群村民,现场一片嘈杂喧闹。
时熙垂首穿过门口聚集的人群,步入里屋,抬眼便瞧见躺在那的李郎中。
他依旧身着那件深蓝色的缺胯四?衫,只是此刻那长衫已是破碎褴褛,上面浸染着深浅不一的血迹,触目惊心。
他静静地躺在那里,生机全无,像一捆被随意丢弃的破布。时熙的目光移向他的面庞,只见其鼻青脸肿,七窍溢血。
目睹此惨状,她的脑海中猛然“嗡”的一声巨响,泪水瞬间夺眶而出。
她一边难以抑制地放声痛哭,一边不忘朝着屋内的数位妇人躬身行礼:“我来送送李郎中,各……各位节哀顺变。”
右首的妇人即刻上前还礼答话,然时熙已然哭得涕泪横流,全然无法听清其所言。
她转头向宋嬷嬷示意,嬷嬷心领神会,赶忙上前接洽。她自己则退出里屋,行至屋后,在一堆草垛前坐了下来。
在这无人之处,她放声大哭,哭李郎中,也哭自己。
此刻屋外春色正浓,清风徐徐,野樱凋零的花瓣飘落到她稚嫩的手中,这绚烂的樱花,方才还在枝头娇艳盛放,此刻却已零落为泥。
她在这一瞬方如梦初醒,幡然顿悟。明白去过事已了,趁华年,得为自己而活。她抽噎着,接受了四娘子这个新的身份。
她站起身来刚一转身,便瞥见屋角伫立着一位俏丽的少女,正小心翼翼地在一旁默默守望自己。
瞧见时熙正看向自己,那少女快步跑来,双眼已然哭得红肿,向时熙施了一礼,“如华给四娘子请安。
“你认识我?”
“嗯,听阿爹提及过,您是邳州的林四娘子。我阿爹就是李郎中,我叫李如华。”
“人死不能复生,也许李大夫去了另外一个世界。你在这边可要照顾好自己和家人。”
“林娘子,您也莫要过度哀伤。阿爹为您所开的药方,我皆背得,日后我亦能为您抓药,还有……”
李如华小心翼翼地掏出一个小纸包递过来,“这是阿爹在世时给娘子做得茯苓糕,如今还剩得最后两块。”
时熙见物思人,泪水再度不受控制地涌出。她当下双手接过:“谢谢如华妹妹,这是我在这吃过最好吃的东西。”
李如华羞涩的笑了一下,“林娘子唤我妹妹,我去年便已及笄,不知林娘子芳龄几何?”
时熙心里哎呀一声,这十日以来过得浑浑噩噩,至今亦不知这具身躯姓甚名谁,年纪几何,又是哪家的娘子。
她此刻唯有暂且敷衍过去,时熙含糊回应道:“我摔伤了脑袋,暂时想不起以前的事”。
李如华略显尴尬,她柔声安慰:“四娘子的病症定会痊愈康复。”
时熙内心对此却毫不在意,她本身并未有任何病痛,只是未曾承继原主的丝毫记忆,仅仅是占据了这具躯壳。
这时屋前传来一声尖利喊声:“大侄女儿,快来,长乐村的杨家大郎过来了,快来见礼!”
“二叔母,我即刻便来。”李如华闻言,面上闪过一丝失落,她朝着时熙说道:“林娘子,若身体有何不适,便来寻我,这柏木村除了我阿爹,再无其他郎中。若是我亦难以判定病情,那便需前往安阳县里延请大夫。”
说完,她微微屈膝下蹲,垂首朝着时熙行了一礼,“娘子请便,如华先行告退。”
正说着,宋嬷嬷处理完屋前诸事,也寻了过来。
在归途中,已然想通的时熙向宋嬷嬷仔细问询,方才了解到:如今是大启昌平十一年,暮春时节。
她,林诗袭,年十四,生于邳州的官宦世家。
其父林季尧,凭借贡士身份踏入仕途,曾任邳州长史,官阶为从五品。
其母彭氏,出身名门望族,乃是徐州刺史的嫡长女。彭氏因林季尧年少俊朗且功名加身,毅然下嫁。婚后共育有两女两男,林诗袭在子女中位列第四。
近来邳洲屡遭夷桓侵扰与流寇作乱,致使地方动荡不安。林季尧遂以身体抱恙为由辞官,举家迁往都城成邑,欲投奔已嫁与尚书左丞之子的长女林诗友,以谋后续发展。
全家在赶路途中,行至即将进入安阳地界时,人困马乏,又遇流匪袭扰。
虽侥幸逃脱,然林诗袭却受惊过度。待行至柏木村时,不慎从马车跌落,头部磕于岩石,继而滚入河中。
待家仆将其救上岸后,人已昏迷,且头部血流不止,实难再承受搭车颠簸之苦。
林季尧无奈,只得拜访柏木村张村正,恳请其照料。全家除留下宋嬷嬷贴身侍奉外,其余众人则继续奔赴都城。
值此动荡贫瘠之年,张村正亦不愿在一位致仕之人遗弃的女儿身上耗费过多钱财精力。仅寻得一间有三房的茅屋供诗袭居住,另给一月口粮后,便不再过问。
谁料诗袭昏迷数日后,一日陡然苏醒,却神识混沌。宋嬷嬷稍一疏忽,瞬间便不见其踪影。
此后被张癞子与朱氏于河边捡到,囚禁于屋内。因缺医少药、少食裹腹,不久便香消玉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