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踩着积雪下了马车,阿柱摸出几枚铜钱递向车夫:“劳驾在此稍候。”
北风卷着细雪拂在脸上,他眨了眨眼,跟着时熙踏上了寺院门前的石阶。
阶上的落雪被往来香客踏出凌乱的脚印,又很快被新雪覆盖,倒像是从没人来过这佛门净地。
两人行至寺门前,只见门前立着块斑驳的石碑,碑沿上落满白雪,碑文上写着“慈航普渡”四个大字。
此情此景倒是显得颇有禅意。
一跨进寺门,山风扑面而来,裹挟着大殿中飘来的檀香,以及夹杂着一丝隐隐约约的啜泣声。
阿柱拦住一位匆匆路过的灰袍僧人,压低声音道:“师父,我们从都督府来,求见住持长老。”
灰袍僧人打量了两人一番,随后双手合十,念道:“两位施主,请随小僧前往。”
穿过飞檐斗拱的大雄宝殿,绕过三重楼后,几人到了别院中的僧房院时,突然传来一声孩童尖锐的哭喊声。
时熙与阿柱对视一眼,两人不约而同地朝发声处望去。只见数十个衣衫褴褛的灾民蜷缩在草席上,孩童的啼哭混着老人的咳嗽。
原来此处早已安置有灾民入住。
僧房院深处,一处独立的院落中,他们见到了慈航寺的主持——一位身披褪色的绛紫色袈裟的清瘦老和尚。
两人忙行合十礼,忙道明来意。
住持长叹一声,翻出账本,枯瘦的手指颤抖着:“账面上的悲田(官府拨给寺院的田地,不用缴税,所产用于救助贫病之人)早被官府强占,如今寺里的存粮也仅够寺内僧人及那数十灾民食用,并无多余……”
他望向僧房院方向,忽又挺直腰板,眼中泛起微光:“只是佛门慈悲,若要安置灾民,禅房、藏经阁都皆可腾出。只是如今慈航寺苦于无粮无衣……”
时熙双手合十,目光坚定地望向住持长老:“长老请放心,粮食和衣物由我等来筹集,只是要劳烦长老及众位师父照顾在此灾民的日常。”
她心中欢喜,总算为这几百灾民寻到了安身之所,不至于让幼儿老者再流落街头。
时熙掩不住眼底的欣喜,“慈航寺广施慈悲,这份恩情,灾民定会铭记。还要劳烦长老收拾出可供几百人居住的地方,粮食和衣物不日将会送达。”
一旁的阿柱闻言也忙跟着躬身行礼。
两人离开慈航寺后便坐着马车返回了韩庄的小院,哪知左等右等却始终不见韩庄归来。
时熙打算在此暂居,救灾如有任何问题,她也好随时向韩庄请教。
她请阿柱帮忙收拾出一间房间,并派人通知如华后,便不管不顾地住了进去,反正她现在的身份是韩庄的表弟。
屋内油灯昏黄,时熙寻来纸笔,开始画起筹粮筹衣的思维导图。
狼毫在纸面游走,渐渐勾勒出密密麻麻的字迹:首先急需确切地统计饥民数量及情况、潜在资源等信息;摸清情况后,发动一切可动员的力量,除官方外,当地的富户和乡绅的捐赠……
她在屋内写写画画,直至戌时,街巷传来的打更声响过三遍后,院前才传来开门声,想是韩庄终于回来了,时熙奔出门去。
韩庄一脸凝重地立在檐下,发梢还凝着未化的雪花,望见她时愣了一瞬:“你怎么还在这儿?”
时熙抬脸就笑:“表哥,您下班啦!我社会常识浅薄,也无官职,救助灾民的事儿还得多多向您请教。可您又是大忙人,所以我在你家借宿几日。”
“这……罢了。只是都督府今日出了大事,怕是无暇顾及救灾了。”他说罢抬脚往书房走去。
时熙三步并作两步跟上,像是急着向领导汇报工作的小助理:“今日我去了慈航寺,住持同意接收灾民,只是粮食和衣物还得另行筹集。而且…”她凑近压低声音,“这寺院中的悲田竟然并不存在!”
“怕是早都被何刺史据为己有了。”韩庄顺手推开书房的木门,“如今的大启,桩桩件件都颇为棘手。我感觉倒像是到了晚清,社会积弊良多,却难以下手。”
“何刺史在明面上也如此大胆?郡王就没察觉吗?”
“郡王又管不到刺史,他做事也有诸多掣肘。今日萧都督擅自领兵而出,估计凶多吉少,这青州怕是将有大事发生。”
时熙心头猛地一跳,萧琮之临走前那句“十日便归”突然在耳畔回响,难道也与此事有关。
她心头烦乱,既不想参与到政治纷争当中,又不想因自己的随意揣测而影响他人,只好先按下不表,只同韩庄细聊救灾的大小事宜。
正聊到筹粮的关键处,院外突然传来“咚、咚”敲门声,惊得房内的烛火猛地一跳。
两人对视一眼,时熙嘀咕一句:“这么晚了,怎么你家还有客人来访啊?”
两人只听见阿柱跑去开门的脚步声还未走远,又骤然响起凌乱的折返声。
少年撞开书房门,苍白的脸上写满惊惶,结结巴巴地说道:“先生,是…是殿下来了。”
韩庄慌忙起身理了理衣衫,疾步往院门口迎去。
时熙也跟着起身,正准备回避,却听得院外崔绩声音由远及近:“端己,野剌的消息久无回音,我辗转难眠,想着到你这儿……”
刚走到院中,便与准备逃离的时熙撞了个正着,他脚步猛地顿住,“倒是巧了,四娘子竟也在此?听端己说,你连日奔波,在为灾民的事操劳?”
时熙垂眸行礼:“不过是略尽绵薄之力,不值一提。”
身后的韩庄望着两人周旋,不禁暗自觉得好笑:原来殿下深夜造访,醉翁之意不在酒。只是可惜,襄王有梦,神女无心啊!
正想着,却见崔绩已侧身让出半道,掌心虚引向书房:“既然如此,不如进书房细谈?我倒想听听娘子的见解。”
时熙惊慌抬眼,向韩庄投去求助的目光。韩庄摊开双手,表示爱莫能助。
三人鱼贯而入书房,阿柱手脚麻利地奉上糕点。
时熙心下一横,既然郡王主动谈及救灾,那不能让他白跑一趟,总得出点主意或者出点血吧。
她也顾不上考虑其他,直截了当地说出粮食和衣物还不够。
崔绩踱步至窗边,他忽然轻叹一声:“此事倒是我疏忽了。”
他沉吟片刻,抛出三个方案:“其一,以都督府印信向临县借粮,待朝廷救灾粮到后偿还;其二,以本王的名义倡导城中富户乡绅捐钱捐粮;其三,都督府将抽出几名官员专门负责此事 。至于州衙那边,本王自会修函施压,何刺史总得拨出些官仓存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