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熙的眼底瞬间染上喜色,如此一来,那些流落街头的小孩子至少能熬过这个寒冷的冬季。
她敛衽行礼,言辞恳切地说道:“殿下宅心仁厚,青州的百姓定会感念殿下恩德。”
恭维之语刚落,倒见崔绩眉间闪过一丝赧然,语气竟也显得有些自责:“之前是本王疏忽了,救灾本就是官府分内之事,怎能劳娘子费心。”
“救灾本应是州衙之事,多谢殿下肯出手相助。”时熙想起韩庄同她讲过,青州是都督府与州县双重管理,都督府只管军事不涉民政。
一旁的韩庄见救灾之事已经谈妥,他轻咳一声:“殿下,属下购得些三勒酒,温来同殿下驱驱寒。”
说罢他便躬身退出了书房,老板深夜来访,绝不是为了同他随意闲聊,自己也应识趣些,留些空间让他与故友叙旧。
他行走时带起的风掀动半垂的帷幔,将此刻屋内的气氛搅得愈发微妙。
时熙见状,即刻也起身告辞:“殿下,天色已晚,我也告辞了。”
在她走近门槛时,身后传来崔绩低沉的嗓音:“时熙,你同萧少卿既已成亲,他为何夜夜宿在馆舍?”
时熙愣得脚步顿在原地,心中暗想道:难道郡王这是要从我这儿侧面打听阿之的消息?
她想了想,不动声色地给了个正经的缘由:“他公务繁忙,自是不便来回奔波。”
崔绩面色一沉,心中似有重物压来,沉闷得有些难受。如今青州局势多变,原本不允准他在别的事情上耗费心思,可他也不知为何,仍然继续纠缠:“如今青州风云将变,并不太平,你不如回成邑吧。”
时熙转过身来,瞧见他眼中全是真诚的关怀,她心中一软,据实答道:“可是成邑对于我而言,并不比青州太平。”
崔绩忽然起身逼近,龙涎香混着雪松气息拂面而来:“你若是愿意,我遣人护送你回长公主府。此生,我定会护你周全。”
时熙双眼圆睁,睫毛微微颤动,她疑惑地望向崔绩,口中机械的着重复道:“去长公主府??”
“若是你不愿去长公主府,待我大婚后会另立府邸。郡王妃的人选,必是温良恭顺之辈,我断不会容人磋磨你。”
崔绩抬手欲去扶住时熙的双肩,却又生生停在半空,他的声音也染上了几分晦涩:“在郡王府,你自可率性而活。”
时熙闻言猛地抬头,正对上崔绩眼底翻涌的暗潮,那里面有灼热的渴望,也有难以言说的期许。
她仍不明白这突兀提议背后的真正意思,时熙试探着开口问道:“郡王的意思是,为保我的安全,要我入府做个挂名的侍妾?”
崔绩静静地凝视着她,眸光里映出跳动的烛火,声音绵长而缱绻:“不是挂名。此生此世,我愿与卿携手同行。”
话音未落,时熙已踉跄着后退半步,震惊与难堪瞬间漫上她的脸颊。
此刻的空气骤然凝固,死寂笼罩着整个书房。
片刻之后,从惊愕中回神的时熙平复心情,刻意装作坦然的样子,屈膝行礼:“承蒙殿下垂爱,但我已择定良人,自此从一而终,也断不会与人共侍一夫。”
这句话如同一把重锤砸在崔绩心上,他还未及作出回应,就见时熙踉跄着行了个礼,随即快速转身,撞开房门逃了出去。
凛冽寒风顺着门缝嘶鸣而入,“噗”地一声扑灭了跳动的烛火。
黑暗如同潮水一般将他彻底吞没,他一动不动地立在原地,宛如被困在深渊里的困兽。
“不与人共侍一夫。”幽暗中的他喃喃自语。
廊下的灯笼在夜风中剧烈摇晃着,时熙慌不择路地奔逃,却在转角处与端着酒壶的韩庄撞个正着。温热的三勒酒泼洒在衣襟上,酒香在夜色里幽幽散开。
“见鬼啦,怎么慌慌张张的?”韩庄忙稳住歪斜的托盘,当他的目光掠过她惊魂未定的脸时,突然间就自觉噤了声。
“我…我今日还是先回去睡了。”时熙边说边往院外奔去。
韩庄立即转头,望向虚掩着的书房门,他透过缝隙瞥见崔绩依旧立在阴影里一动未动。
他轻叹一声,朝守在廊下的阿柱使了个眼色:“阿柱,去雇辆马车,送娘子回去吧。”
时熙坐上马车,回到正房之后,仍觉得有些心跳不已。崔绩的突如其来的表白让她心情复杂,可就算是没有萧琮之这个人,她此刻也并不觉得惊喜。
看来一个人最终还是无法摆脱原生的桎梏,崔绩喜欢她,也只是想把她藏于后院,置于正妻之下,做一朵安于后宅的解语花。而她也无法摆脱自己的认知,甘愿成为众多女人中的其中一个。
她靠在床头,把自己蜷在锦被当中。望向跳动的烛火,记忆却如潮水漫过心头:暮春初见,崔绩一袭绯色长袍坐于马上,是芝兰玉树,遗世独立的端端君子。
再相逢时,柏木村瘟疫肆虐,他如同天降的神兵,以身作则,心系百姓,尽力灭疫。
从那时起,也或是从第一眼开始,她便对他心生好感。
等到见他有了心爱的女子月凌,她竟也不感难过,甚至隐隐为他感到欣喜。
到了此刻,她方是明白,所谓好感不过是见到美好事物的心生欢喜,并非柔情蜜意的男欢女爱。
她眼中的他,是高悬天际的皎月,可远观其清辉,叹其高洁,而并非想摘下捧在手心,只一人独享的人间烟火。
打更声从街巷深处传来,穿透雕花窗棂,一声接着一声,愈发清晰起来,像是要将这漫漫长夜凿出裂痕。
时熙起床吹灭烛火,任由黑暗降临全屋。她摸出藏在枕下的鎏金匕首,金属的凉意渗入掌心,可她心中却腾起融融暖意。
萧琮之临别时的那句“等我回来”响在耳畔,不知他此刻在干些什么。
匕首在掌心当中渐渐暖成体温的温度,时熙闭上眼,他临走前那个缠绵的吻漫上心头。
笑意从她的眼角漫开来,将满心的不安都熨贴成冬夜温暖的炉火。
时熙握着匕首,最终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