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熙竟难得地一觉睡到了自然醒。她睁眼时,但见屋外夜雪初霁,金乌腾晓,其光熠熠,纵是穷冬之季,亦有清朗之境。她心中顿感欣慰,也许一切都会好起来了。
洗漱收拾妥当之后,如华笑意盈盈地端着朝食进了房门。青瓷碗里的粳米粥还冒着热气,酱菜码得齐齐整整,却勾不起她半分食欲。
时熙心中突有所牵念:昨日她拂了郡王的意,他会不会因此恼怒而耽误今日的救灾计划?
想到这儿,她又下意识地摇摇头:不会的,他不是这样的人!崔绩他曾在路过安阳县之际,就为毫不起眼的小山村的疫情而孤身涉险,救护染病的百姓。这样的他又岂会因私怨而枉顾他人性命!
瓷勺碰着碗沿发出清响,时熙盯着浮在粥面上的油花,胡乱地几口刨完,便急着出了门,带着如华朝韩庄的小院方向匆匆走去。
她只想去探探救灾的进况如何,至于其他,生死之外的都是小事吧。
两人赶到韩庄家的时候已近午时,难得这个时辰韩庄竟然还未去都督府当值,空闲在家。
阿柱忙将两人迎进院中,三人穿过回廊,廊下的竹影筛碎冬日阳光,织出了一片错落的金斑,倒显得岁月静好。
到了书房前,如华照旧是跟着阿柱去帮忙做事。
书房门帘掀开的刹那,时熙就见韩庄青衫磊落地坐在案前,翻看着一本名叫《李公兵权》的书籍,书页的空白处写满了密密麻麻的朱笔批注。
“谁是李公?你看的这是兵书吗?”时熙探身望去,瞥见卷首刻着的盔甲图。
韩庄闻声抬起头来,笑着合上书卷,“这本书是前朝一位着名的军事家李康所撰,内容包含了将务兵谋、部伍营阵、攻守战具等方面。我也是趁着有闲时,学习学习。”
“你果然是优秀的人,在哪里都有存在的价值。”时熙见贤者而思己身,忽然就自惭形秽:她这样的人无论古今在哪儿,都显得毫无意义,每日只是混沌度日,既无上进之心也无济世之意。
韩庄早就猜到她的来意,热情地招呼道:“坐啊!殿下今日指派了司仓参军主领救灾,朱掌柜首捐的粮食此刻怕已经到了慈航寺了。城中的灾民也被有序送往慈航寺。你也不用再跟着担心了。”
时熙心头的石头落地,她放松地瘫坐到韩庄对面的木椅上,长吸一口气:“这就好了,有了官府的救助,至少不会有大规模的伤亡了。”
韩庄拨弄着铜镇纸,轻叹一声:“唉,这下不好的只有殿下了。一来干预民政,越权赈灾,扫了何刺史颜面:二来萧都督及那五千兵士到现在都仍未有消息,也怕是凶多吉少;其三,在外事上,北鄠也怕是要变天了。”
他忽然放低声音,惋惜道:“如今就连他的个人问题,也是惨遭滑铁卢。这是不是就是你们说得那什么,水逆?”
时熙刚放下的心立即就被揪了起来,她神情落寞:“殿下这样的人,确实是我不配。”
韩庄摩挲着手边的镇纸,精铜表面映出他眉间的褶皱:“昨日你走后,殿下他未发一言,枯坐至三更天,硬是拉着我饮尽了三坛三勒酒。这才让我捡了个便宜,有了这半日的假。”
他随后又无可奈何地摇摇头,继续说道:“只是跟了他这些年,到从未见过他如此过,可见这事对他打击不小。”
时熙突然间有些怨恨自己,没用就罢了,还惹得好人难堪。她鼻头有些发酸,咬着下唇,结结巴巴地说道:“我...是我对不住他...我有了喜欢的人,自然不能再答应殿下。”
“你当然能有自己的选择,只是作为一个男人,我不太明白你的选择。殿下他门第显贵,人品才学皆是上乘,你是因为不能做郡王妃才拒绝的?”
时熙闻言猛地抬头,撞进他探究的视线里。她没想到,此刻要坦诚地聊这个话题。还好对面的人是韩庄,她也没什么顾忌,只是真诚答道:“我一直以来都活得糊涂,你说的这个问题我连想都没有想过。妻也好,妾也罢,不过是个名头。与我而言,感情最重要的只有两情相悦、一心一意、一双一对。”
窗外的寒风掠过竹梢,竹叶相击发出簌簌轻响,恍若是谁躲在暗处低叹。
韩庄望向时熙,喉间溢出一声轻喟:“哎,说起来,我倒真佩服你在这乱世里,还能守住本心,活得肆意洒脱。我自己怕是幕僚做久了,万事先是权衡利弊,选择最优。”
时熙挤出一丝苦笑,“你是说我活得过于理想化?!”
她忽然自嘲出声,笑声里带着几分涩意:“可是我已经过了循规蹈矩的一辈子,这多出来的人生我想随心而为。”
“作为你的朋友,我真心愿你此生无憾。你也不必有心理负担,殿下他心怀天下,想来也不会为此事沉沦。我希望你也能理解,他不是你我,他的身份也是他的桎梏,连婚姻之事他自己也无法左右。”韩庄语气中只有老友间的恳切与真诚。
时熙垂眸,睫毛在眼下投出细密的阴影,恰似窗棂外被寒风吹乱的竹影。她声音轻得如同飘落在竹间的雪:“我自是都明白。”
这话不知是说与韩庄,还是说给自己听的。
她自是明白崔绩的身不由己,明白这乱世的残酷,更明白,自己执意追寻的随心而行,将要面对的可能是无数未知的荆棘,甚至是不得善终。
她眉眼中逐渐晕染上坚毅的神色,忽觉所谓结局,不过是别人口中的寥寥数语,而此生的选择和过程,才是生命里最珍贵的答案。
院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阿柱气喘吁吁撞开房门:“韩先生!都督府刚来人急报,说是有了萧都督的消息了,殿下请先生立即前往都督府。”
韩庄猛地起身,他与时熙对视一眼,“我这就去都督府,你自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