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绩端坐到紫檀木的马蹄椅上,抬头用审视的目光看向萧琮之:“今日敌袭时,少卿去了何处?”
萧琮之似乎对崔绩的目光并未察觉,只是垂首拱手答道:“夜来无眠,下官去了营外走走。”
崔绩不置可否,仍清朗说道:“此次出使北鄠,还望萧少卿以苍生为念,若能止戈数十年,方为两国百姓之福。”
萧琮之也未抬头,只是规矩回答:“下官必将全力以赴。”
崔绩见他如此随口应付,心生愠怒,不觉拖长了语调:“你如今并非孤身一人,行事之前难道不考虑林诗袭的安危?”
萧琮之睫毛骤然一颤,他微微抬眼:“情深不寿,下官已修书将她休弃,如今与她已再无瓜葛。她不日就将返回成邑林家。”
崔绩目色一沉,直觉此人已摆明要反,此举乃是割袍断义,不想连累他人。可转念想到时熙还在帐后,又不禁有些心思飘动。
他不愿同萧琮之再过多周旋,即刻便下了逐客令:“既如此,萧少卿,好自为之。”
当萧琮之离去的脚步声消失后,时熙才从后帐转出。她此刻仍想着为他开脱,只得随口编造:“我一时糊涂说了些混话,如今他在气头上,说的话也当不得真。”
“所以你不愿回成邑,才混入了使团?”崔绩忽然抬眸,“时熙,你可知他是北鄠乌力吉的人?”
帐内突然安静得可怕,时熙感觉后颈渗出冷汗,她目光闪躲,事情的真相自然无法向崔绩言明,一时之间她也不知该如何作答,只是含糊呢喃:“他...他不...”
随后,她突然上前一步,急切问道:“殿下,北鄠同大启的战事,靠人力能否避免?”
“北鄠今冬大寒,这场大战原本早该起戈,只是前些日子北鄠内讧于汗位之争,暂时无力他顾。如今汗位既定,战事不可避免。”
“就没有办法可以阻止吗?”
“若是大启强盛,北鄠也不敢贸然南下。只是如今大启内忧外患,国力空虚......陛下提出和亲之举,也只是想能暂缓战事。”
时熙还想再问,就见崇礼已大步掀帘而入,拱手说道:“殿下,属下有要事要禀。”
时熙双腿微微屈膝,行礼正欲告退:“多谢殿下今日相救,若有差遣,请殿下尽管吩咐。”
崔绩凝眸一顿,随后故意放慢语速:“我这胳膊怕近日都怕无法执笔,既然你已跟来,不如就扮作书童,替我磨墨抄文?”
“这...”时熙刚一抬头,便撞上崇礼恶狠狠的目光,她踟蹰再三,当瞧见崔绩包裹绷带的手臂,她最终还是答应下来。
见时熙离开主帐,崇礼便凑近崔绩耳畔,悄声说道:“殿下,为何要把她留在身边,属下看她多半是萧琮之的眼线,留在身边恐生变数....”
话未说完,崔绩即刻打断,声音冷如淬冰:“究竟何事要禀?”
崇礼喉头一紧,慌忙说道:“殿下,刚收到消息,韩先生今晨在工坊试制火器,不慎发生了爆炸。”
崔绩立即站起身来,他攥住崇礼手腕,神情紧张,“端己是否平安?”
崇礼面色有些难看,“大夫说暂无性命之忧,只是韩先生右臂灼伤严重......得休养一段时日。”
崔绩默然得跌坐回马蹄椅上,神色黯然:“怪本王急功近利,逼得端己加速完工。”
“殿下怎能自责,您也是心忧当下局势,若能尽快制作出成批的火器,北鄠将不足为惧。”
“传令下去,端己的用药务必使用最好的,确保他能尽快康复。还有,派人时刻看紧萧琮之,若他有任何异动,即刻来报。”
崔绩说完,忽然按住自己缠着绷带的伤臂,绷带边缘已洇出暗红的血花……
卯时的戈壁仍浸在浓墨未散的黑暗中,天空中的星辰黯淡,地上戈壁滩的砂砾被冰霜覆盖,泛着清冷的幽光,远远望去,像是铺了一层破碎的琉璃。
时熙刚掀开帐篷的布帘,一股极致的寒意瞬间如同刀剑般刺向她。她本能地打了个哆嗦,睫毛上很快凝出细小的冰晶,鼻尖刚触到冷空气,便泛起针扎般的刺痛。
她慌忙退回帐篷,将能找到的所有衣料一股脑地都叠穿到了身上,脸上也覆盖上方巾,整个身体只露出一双亮晶晶的眼睛。
尽管天气恶劣得近乎残酷,使团依然准时启程,大队人马在暗淡的天光下朝着王庭而去。
时熙蜷缩在随从马车的角落,可还没待到一刻,手指便已经冻得通红,变得僵硬且无法伸直。
突然车外传来急切的传唤,崇礼掀开结满冰碴的车帘,寒气裹着他的催促声灌进来:“殿下正要换药,请去跟前伺候。”
崔绩因受伤并未骑马,而是乘马车而行。时熙一踏进崔绩的马车,顿时脑子只浮现出几个大字:金钱的魔力。
首先拂面而来就是暖融融的香气;宽敞的车厢底部铺着多层羊毛毛毯;座椅上垫着的是保暖又柔软的狐皮软垫;造型清雅别致的脚炉放在车厢地板上,正燃的正旺。
这同她之前待得那辆冻得全车人都瑟瑟发抖的马车简直天壤之别。
权利和金钱将严寒直接隔绝到了车帘之外。
待军医利落地换完药,同在一旁伺候的时熙便打算福身告退,却被崔绩一声轻笑叫住。
他倚在狐皮的靠枕上,眸光柔和:“时熙,你便待在此处。使团中未有女子,免得被人发现。”
躲进这方暖阁当中,天地间的严寒仿佛都不再存在。
一路上,两人也并未交谈。崔绩或闭目养神或翻卷看书,而时熙则尽职地做好生活助理,掺茶递水,烧火递柴。
未时的日头偏西时,车队终于走出了戈壁,来到了北鄠的大草原上。
时熙撩起厚重的锦帘向外望去,眼前的北鄠草原仿佛被冰雪封印。
枯索的芨芨草覆盖在冰层之下,稍高些的劲草被凝成了冰棱,下垂着的草尖也挂着霜花。
草原上除了劲风,便死寂得瘆人。偶尔能见到零星的几顶毡帐孤零零的立在草原上,也未见到有成群的牛羊,与往日书中描写的“风吹草低见牛羊”的固有印象全然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