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琮之自从知晓时熙不辞而别后,一整日都枯坐于自己的帐中,未曾外出一步。
他此刻正襟危坐于铺着羊皮的榻上,目光空洞,心中犹如天人交战:既有担心时熙遇到危险,恨不得即刻放下一切去寻人的焦灼;又有念及前路凶险,不如就此别过,免得再连累于她的顾忌。
他就如此这般反复纠结,来回拉扯沉沦,直至胸中苦闷得难以呼吸后,才撑着榻沿站起身,缓缓撩开帐帘,准备外出走走透口气。
帐外暮烟初起,劲风掠野,一片萧瑟之态。
萧琮之漫无目地行走在雪原的暮色中,任凭刺骨的劲风穿透锦袍,试图冷却心头的烦躁不安。
不知不觉间,他已走到已经冻得结结实实的格鲁伦河畔旁。
冰面泛着青灰色的光,映着渐沉的暮色。
不远处,两个使团的随从正挥着铁钎凿冰,铁钎撞在冰面上的脆响格外刺耳。
那两人一边哈着白气忙活,一边低声闲聊,话语顺着风飘过来,离得虽远却能清晰地辨听出来。
“你瞧见了吧,方才魏老三那阵仗,依我看啊,准是在寻人!”
“那姓魏的可是殿下的亲卫,他在咱们帐中翻来翻去地找谁呢?许老哥,你听说使团里有谁走失不见了?”
“你人在都督府里当差,怎么连这都看不明白。”被称作许老哥的随从啐了口白气,铁钎往冰面上一杵:“肯定是那个没人认识的生得清秀的小厮。路上我送炭的时候瞧见过一回,那人竟一直都待在殿下马车里。就连到这儿,他都是单独占着一顶帐篷呢!”
“许老哥,你这话我听着不对啊......”另一人手里的凿子停在半空,“难不成我们殿下还能好男色?”
“唉...我可什么都没有说啊!”许老哥慌忙摆手,压低的声音:“你这浑话要是被人听了去,脑袋还是舌头你都不想要啦!”
听到这儿,立于不远处的萧琮之略一迟疑,便转头往回走去。
他心头疑云骤起:他竟不知使团中何时多了这样的人物,能与崔绩同乘一车。清秀的小厮?!崔绩此人素来行事谨严,断不会沉溺于这等荒唐事,看来这小厮的身份定有蹊跷。
想到这儿,他加快了回程的步伐。他倒是迫切地想知道此人究竟是谁,来此意欲何为?
而正在此刻,时熙听闻崔绩即刻便要进帐,她自觉在此待着多有不妥,便整个人贴着帐壁往外挪:“小可敦,今日我得赶快回去了,就先不打扰您同郡王相聚。”
她刚溜到帐帘边,厚重的羊皮帐帘已被人从外掀起,崔绩高大的身影恰在此时出现在了帘口。
时熙急中生智,侧着身子想趁这空档悄声溜出去,哪知才迈出去一只脚,左手便被刚进帐的崔绩反手攥住,力道竟带着几分不容抗拒的紧。
她当即收住脚步,停止了动作。随后转过身垂手站定,姿态恭谨得不敢有丝毫偏移。
时熙偷偷抬头望去,目光不偏不倚撞进崔绩深不见底的眼眸,那里面翻涌着未说出口的愠怒,却在扫过她安然无恙的模样时,悄然褪去了几分寒意。
“参见殿下。”时熙的声音轻得像蚊蚋振翅。
崔绩转头向图兰望去,目光掠过案上吃剩的油塔子,眉峰间的冷意又松缓了些许:“叨扰小可敦了。本王来寻随身侍从,军中尚有要务需他处置。”
图兰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她望着时熙,又看看崔绩,满心疑惑地呢喃:“她是你的随身侍从?”
“军务紧急,不敢耽误。还望小可敦见谅!”崔绩对着图兰语气客气,握着时熙手腕的力道却并未松懈。
他旋即低头对时熙轻声道:“我们走吧。”
两人在图兰满脸惊愕的注视下出了帐篷,崔绩这才松开手腕,低头柔声询问道:“你怎么会在她的帐内?她可曾为难你?”
时熙连忙摇头,据实相告:“没有没有,我俩只是叙旧,说些闲话罢了。我在青州时见过她几面,只是当时不知她是草原上的小公主。”
崔绩望着身旁的女子,喉间溢出一声轻叹:“北鄠暗流涌动,非你我能掌控的地方。往后若再有陌生人邀约,务必先告知我,切莫独自涉险。”
“是,知道了,殿下。”时熙垂眸敛衽,睫毛在脸颊投下细碎的阴影,此时乖巧温顺的模样倒像只可爱的羔羊。
崔绩见此心中柔软,他突然停住脚步,轻声邀约:“再过两日便是岁除。北鄠不过此节,不如你同我一处守岁吧!”
这句话却如同一缕春风,吹散了时熙眼底的怔忡。
她这才惊觉,时光如白驹过隙,不知不觉间,自己来到这个陌生世界竟已有近一年的时间。
记忆的潮水翻涌,这近一年她所经历的人、事、生死、权谋、较量,远比她前世二十三年的经历得还要更为惊心动魄。
“若是能和韩庄、如华和…,大家都聚在一起吃个团圆饭多好!”时熙望向又开始飘雪的天空,喃喃自语的声音裹着白雾消散在寒风里。
崔绩见她突然之间神情变得恍惚落寞,忙出言宽慰道:“五日后我们便启程回青州,到时邀上端己,温酒叙旧。”
“五日后就回去啦?可汗他同意和亲,那他还会出兵大启吗?”话一出口,时熙立即又自我否定道:“一路上我们都亲眼看到草原上受了雪灾的惨象。游牧的局限性也不会因可汗的个人意识而转移,北鄠南侵怕是早晚的事。”
崔绩眸光微动,忽然生出几分好奇:“你们那也有这样的忧患?”
时熙闻言,冁然一笑,扬起脸蛋有些自豪地说道:“当然没有,我们那虽然民族众多,但都是一个国家的人民,内部早都不打战了。若是牧区受了灾,国家定会调拨物资救济,还给发补偿金呢。虽然百姓生活仍有困苦,但至少生命无忧,不过各凭本事,过得好坏而已。”
崔绩见她眉眼愈发明亮,突然心生向往,他正欲再问,就见崇礼疾步上前:“殿下,属下有事要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