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乌力吉的登基大典如期举行。
苍茫的雪原上看不见一缕阳光,铅灰色的天空低垂在草原尽头,寒风卷着雪粒抽打在雪原上的每一处,发出“呜呜”的低吼,像是天地间的喟叹。
时熙一大早就被大典的鼓声吵醒。作为启国使团的“特殊随从”,她没有被派与任何的活计,只是跟着使团中的其他随从,远远地站在大典的最外围,垂手侍立。
庆典的中心场地设在王帐前的空地上。
空地的中央新搭建了一座高三丈有余的祭台。祭台的台面用融化的牛油混合冻土夯筑而成,此刻它的表面凝结着一层冰壳,冷冷的倒映着铅灰色的天空。
十二根鎏金松木柱环绕祭台而立,柱身缠绕着七彩绸带和经幡,在寒风中猎猎飞扬,显得祭台神圣而庄严。
除了启国,还有与北鄠临近的禹兹等国的使团官员们都被安置在祭台西侧的观礼席。
祭台东侧跪着的是北鄠各部的部落首领,祭台前方则是黑压压一片北鄠的贵族及臣民,他们头颅低伏在地,显得无比恭敬而虔诚。
乌力吉坐在由八名身披玄色毡甲的士兵扛着的檀木轿辇上,八人步伐出奇的齐整,稳稳地将新可汗抬上了祭台。
他威风凛凛地立于祭台中央,随后一把扯下身上披着的白虎皮袄,露出有着道道旧伤疤的胸膛,向世人展示着他并不是一位羸弱而毫无战斗经验的君王。
一旁的萨满巫师,披着缀满铜铃的熊皮斗篷,手持镶着玛瑙的骨杖,绕着新可汗跳踏、诵唱着古老的祝词。
铜铃声声作响,混在风雪里,生出了几分神秘而肃杀的意味。
“献--生--祭!”萨满巫师突然将骨杖重重顿在冰面上,震起一片雪尘。
多名毡甲士兵拖拽着一群衣衫褴褛的人走上了祭台。
为首的是一个带着脚镣枷锁的男子,此刻他的双脚早已冻烂,脚踝处的血渍在冰面上拖出两道暗红的痕迹。男子的嘴被羊毛团塞住,喉咙中只能发出“嗬嗬”的哀鸣,每一声都浸着难以言说的凄惨。
台下的萧琮之一眼便辨认出此人是二特勤骨咄厥的亲信。骨咄厥早已在那场混战中被杀身亡,落得尸骨无存的下场。
如今乌力吉连他身边的人都不肯放过,竟都要赶尽杀绝。他平静地举起弯刀,刀尖抵住了那人的咽喉处。
男子不愿赴死,突然剧烈挣扎起来,眼角涌出的泪混着血水潺潺滴落。可奈何他被两名士兵死死拽住,毫无一丝脱身的可能。
“长生天要见血!”萨满巫师的声音再次响起,如同寒风刮过冰原,“用祭品的骨血,换来年北鄠的丰饶!”
乌力吉手起刀落,滚烫的鲜血猛地喷溅在祭台的冰面上,腾起一缕白汽,旋即又被寒风卷散。
那人并未立即气绝,他刚挣脱出的双手才刚紧紧捂住自己汩汩冒血的喉咙,却又就被一刀刺入胸口。
他惊恐地睁大双眼,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当场开膛破肚,他最后一丝生机在剧痛中抽离。
乌力吉一把剜出生祭者的心脏,然后高高举起。鲜血顺着他的指缝往下滴,在祭台的冰面上汇成一小滩暗红的冰渣。
台下的北鄠贵族们突然爆发出震天的欢呼声,现场值守的披甲士兵们纷纷拔出弯刀,朝空中反复托举、嚎叫,声浪震天,几乎要掀翻铅灰色的天。
萨满巫师俯身接过乌力吉手中的心脏,将这颗鲜血淋漓的脏器铺在银制的祭盘里,又用剃刀细细切成小片。
乌力吉率先拿起一片放入口中咀嚼,声音含糊却带着狂热:“长生天的恩赐,吃下去,明年冬天北鄠将不再受冻。”
萨满巫师将剩余的心脏肉片掷向台下,台下的北鄠人瞬间都像疯了似的争抢,入手后便迫不及待地放入口中咀嚼,脸上混杂着虔诚与狂热的野蛮。
紧接着,萨满巫师用指尖蘸起祭盘中残留的血迹,在自己的额间画下一道竖痕,接着闭眼颤抖,口中开始念念有词。
“点火!暖天!”最终,他长啸一声,将手中的骨杖指向那群被作生祭的人。
那群人中有老有少,还有抱着孩子的妇人。人群中有人哭喊连天,有人麻木待死,无论何种反应,都被驱赶着走向祭台边缘的火刑架。
火刑架是用浸过马油的麻绳捆扎着黑松木搭成的一排三角架,中间拉着一根铁链。
士兵们骂骂咧咧的将生祭们挨个吊上去,脚尖离地半尺,铁链 “哐当” 作响。
火把刚一靠近,马油遇火的瞬间便炸开,火苗窜起丈余高,“轰”地腾起一片鲜红的烈焰。
凄惨的叫喊声瞬间刺破耳膜,被烈火吞噬的人们在铁链上不断痛苦扭动,可越是挣扎,火焰越凶猛地裹住身体,像无数条火舌在撕扯皮肉。
短短瞬息之后,火中的身影都渐渐不再动弹,皮肉混着松脂燃烧,散发出一股刺鼻的焦臭味,混着雪的寒气钻进在场每个人的喉咙。
使团中有些人于心不忍,偷偷地别过头去,不忍心再看。
站在前列的崔绩同萧琮之,两人都一动不动,神色凝重望向前方,脸上的肃然如同结了冰,让人猜不透他们此刻的内心是何等感受。
渐渐的,火焰矮了下去,松木架开始噼啪作响,一具具黑黢黢的骨架在火中若隐若现。铁链坠着焦黑的残骸,在风中轻轻摇晃。
萨满巫师抓起一把掺着火星的灰烬,撒向祭台中央:“看!长生天收下了!这些骨血会变成肥土,保佑明年的羊群漫山遍野!”
站在最外围的时熙,对于祭台发生的一切毫不知情。
起初,她还试图偷偷小幅度调整站姿,踮脚抻颈,想从人缝里窥见一点大典的盛况。
可几番尝试后才发现,距离实在太远,她唯一能看见的,只有前头黑压压的人墙,以及偶尔从人群缝隙里漏出的、此起彼伏的欢呼声。
直到那股焦臭味飘过来时,时熙深深地嗅了两口,不禁暗自纳闷:这大典上烤全羊的味道,怎么这么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