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宿,萧琮之彻夜未眠。照料一个昏迷不醒的人,事多琐碎,容不得半分懈怠。
他要么俯身调控火塘里的火势,让暖意不燥不烈;要么拧干温热的方巾,一遍遍替时熙擦拭手心脚心,引散那顽固的热意;要么守在药罐旁,盯着火候,待药熬好,又一勺勺地艰难给时熙喂药。
在这般细致的照料下,天快亮时,时熙的呼吸总算平稳了些,烧也退了些许,只是人始终陷在昏睡里,未曾清醒。
梆声在寂静的草原上荡开,带着清晨特有的悠远空旷。
萧琮之起身掀帘而出,目光投向远方。天边已泛出鱼肚白,一行车马正冒着风雪往南而行,像一串移动的墨点,渐渐融进朦胧的晨曦里。
崔绩离开了,带着整支使团启程返回青州。按原定计划,待到今春草原上春草萌发时,文安公主便会随着和亲队伍踏上这片草原,与乌力吉成婚。
“萧副使。”身后传来黄医官的声音,“殿下命属下留在此处照看林随从,今日他情形如何?”
萧琮之忙侧身将人迎进帐内,语气难掩急切:“喝了药后烧退了些,可为何始终不见清醒?”
黄医官上前诊脉,一番忙碌后也没找出症结,只得嘱咐再观察几日,又提笔添改了几味镇惊安神的药材。
悠远的梆子声也飘进了图兰的帐篷。这几日,她被巴彦软禁在帐中,不得外出。
她与乌力吉的婚事早已定下,须赶在文安公主抵达前完婚,只是巴彦怕她抗拒,始终瞒着未说。
当听到梆子声时,图兰随口问了侍女一句,才知启国使团今日已启程离去。她心里霎时一溃,想到竟没能与崔绩和时熙好好道别,当即扑在床榻上,失声痛哭起来。
这几日,王帐四周还浸在大典的余温中,北鄠的贵族们饮酒作乐,彻夜狂欢,喧闹声隔着老远都能听见。
萧琮之却日渐憔悴,胡茬爬满了下颌,眼底的红血丝一天比一天重。
时熙的烧在第二日晚间便彻底退了,可人却像被抽走了魂魄,依旧人事不省。
黄医官调了数次药方,甚至施了针灸,均不见效。
萧琮之情急之下,连北鄠的巫医都请来了,可那跳着萨满舞的祈愿,终究也没能将时熙从混沌中唤回。
帐内的炭火依旧旺着,药香日复一日地弥漫,只是榻上的人日渐消瘦憔悴,始终闭着眼,像陷入了在一场漫长的梦中。
第六日一早,黄医官望着榻上毫无起色的时熙,终是决意冒险行事。他取来银针,要行点刺放血之法,通过刺破时熙十指末端,以泄热开窍。
原本她身体瘦弱,本不适合这般散元气之法,可若再任其昏迷,恐怕性命难保。
黄医官缓了缓心神,终究还是决意兵行险招。
针尖刺破十指,淌出的却是暗褐色的血,一滴一滴坠在白帕上,像极了凝固的伤。可时熙依旧双目紧闭,不见好转。
萧琮之彻底慌了神,他猛地跪倒在榻前,紧紧攥住时熙冰凉的手,眼底血丝纵横,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诗袭……快醒醒。”
他想起她昏迷前那句“别让北鄠踏入大启”,想起自己当初的沉默,那时他不甘心放弃筹谋多年的复仇谋划,总想着两全之法。可此刻,只要她能醒来,什么他都愿意舍弃。
“我应承你,”他一遍遍呢喃,像是对着神明起誓,“只要你肯醒来,我绝不借助北鄠的入侵来复仇。我什么都可以不要,只求你睁眼看看我……”
他就那样守着,从晨光熹微到星光灿烂,话语里的恳切混着帐内的药味,缠缠绕绕,却始终没能叫醒榻上的人。
第七日清晨,帐外的风雪终于停歇。天光透过毡帐缝隙漏进来,在地上投下细碎的亮斑。
萧琮之刚将新熬的药汁滤进碗里,忽觉袖口被轻轻拽了一下。他浑身一震,猛地回头,正对上时熙睁开的眼睛。
那双眼睛蒙着层水汽,像刚被晨露洗过,带着初醒时的茫然,却又闪着点点的亮光。
时熙望着他布满胡茬的憔悴脸庞,嘴唇翕动,声音轻得像羽毛飘过:“阿之,你怎么都不好看了……没睡觉吗?”
萧琮之手里的药碗“当啷”坠地,褐色药汁溅湿了靴面,他却浑然不觉。
狂喜像潮水般漫过四肢百骸,他俯身凑近,声音抖得不成样子:“醒了?你终于醒了!”
时熙想摸摸他的脸,胳膊却软得抬不起来,只能喃喃道:“我好像掉在个不见一丝光亮的屋子里,怎么走都走不出去……忽然听见你喊我,跟着声音跑,就看见了光……”
时熙挣扎着想要坐起来。
“别动。”萧琮之按住她的肩,将软枕塞到她背后。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又迅速软下来,“你昏睡了七天,身子虚,得乖乖躺着。”
七天?时熙愣住。她原以为自己不过是睡了一两日,没想到竟昏迷了这么久。
帐帘被掀开,黄医官背着药箱进来,见时熙醒着,惊得胡子都抖了抖:“醒了!可算是醒了!”
他快步上前诊脉,片刻后抚着胡须笑道,“脉象虽弱,却平稳多了,总算捡回条命!接下来只需好好调养便是。”
萧琮之的七魂三魄终于在这一刻归了位。他有些呆滞地看着黄医官写下新的药方,又呆滞地看着时熙小口小口喝着他刚温好的米汤,忽然间他觉得自己此生似乎再无所求。
时熙一日日好转,话也渐渐多了起来。
“郡王呢?是不是回青州了?”她靠在软枕上,声音还有些轻。
萧琮之点头:“嗯。”
时熙望着帐顶的毡纹,轻声道:“哎,连句道别都没来得及说。图兰呢?我好久都没见她了,我想去看看她。”
“等你再有好些吧。”
“如华该到成邑了吧?你的人有消息吗?”
萧琮之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含糊道:“应是到了。等你好些,我就去问。”
时熙没察觉他的敷衍,忽然抓住他的手:“阿之,别让那些灾难落到大启百姓身上……”
“嗯。”
“你答应了?真的?”她眼里闪过惊喜。
“嗯,”他望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真的。”
她望着萧琮之眼里的认真,忽然就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