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快步赶到文安公主的大帐,按规矩原该先向公主请安。
然而帐外值守的侍女却拦了路:“文安公主连日赶路劳乏,这几日都歇得早,特意吩咐免了请安的礼,二位直接去侧帐吧。”
时熙跟在黄医官身后,随着侍女来到了那晕倒侍女住的侧帐。
黄医官先是瞧了瞧侍女的面色,又搭脉问诊,末了捻着胡须道:“长途颠簸,气血本就亏空,偏又郁气积在心里不得散,气机一滞,便导致晕厥。”
他提笔写了副补气养血,解郁开窍的药方,嘱咐道:“小娘子并无大碍,只是要开解心结,这副药连喝几日便能缓过来了。”
时熙在旁研墨,听着这话暗自琢磨:莫非是这文安公主性情严厉,才让身边人日日悬心,积郁成疾?
黄医官将药方交给守在一旁的小侍女,又叮嘱了几句煎药的火候,便带着时熙退了出来。
时熙这才松了口气,这趟出诊波澜不惊,好在无事发生,倒让她先前绷紧的心弦松了些。
两人刚走出公主帐的范围,哪知竟意外遇上时熙一直求而不得相见的韩庄。
他正斜倚在草原上一块突出的大石旁,手里横握着支竹笛,指尖漫不经心地搭在笛孔上,目光空蒙地望着天边渐沉的暮色,自身的沉静与周遭呼啸的风声融在一起,像是尊被时光遗忘在此的石雕。
待走近了,余光相触的刹那,两人四目相对,皆是瞳孔地震,瞬间两人像被无形的线拽住般定在原地。
可又碍于有旁人在场,两人一时之间都没有动作,不知该如何是好。
“参见韩参军。”还是黄医官先反应过来,拱手行了礼。
韩庄迅速敛了眼底的波澜,面色如常地颔首回礼:“黄医官有礼。”
“上次韩参军提及用煮沸的麻油保护创面,下官回去试了两例,果然愈合得快些。”黄医官笑着寒暄,语气里带着几分佩服,“还是参军见多识广,能从寻常物里想出妙法。”
看来两人也是旧识。时熙垂手立在一旁,静待两人的往来寒暄。
“黄医官过誉了。听闻您有本孤本《外台秘要》,不知可否借在下研读几日?”
“好说。”黄医官爽快应道,转头对时熙吩咐道,“这本书就在我帐里的第二层书架上。小林,你回去后取来,速速给韩参军送去。”
“是。”时熙低低应着,抬眼时正撞上韩庄的目光,他眼中立即浮现出一丝狡黠的笑意。
时熙即刻明白他是假意借书,实则只是找个机会,单独见她。
当时熙捧着那本《外台秘要》来到韩庄的毡帐时,他早已屏退左右,在此等候多时了。
“你可真能折腾,竟孤身一人混入使团,到了北鄠王庭。你以为这是北鄠的参团游还是嫌自己命太长!”时熙才刚一进账,便被韩庄劈头盖脸地一通臭骂。
时熙把书往他手里一塞,扬眉回嘴:“ 我们快两个月没见了,怎么一见面你就这么凶巴巴的训人!韩参军,那你怎么就背弃殿下,跟着新都督来这啦?”
“殿下不是不想来,是来不了!”韩庄放下书卷,语气稍缓却依旧急促,“可他一直嘱咐我,让我劝你早些回去,免得在此丢了性命。”
他顿了顿,叹了口气又继续说道:“还有看好你那萧郎君,若是他再一意孤行跟着乌力吉,怕是谁也救不了他。”
“都说了萧琮之他不是乌力吉的人,你怎么就不信呢!”时熙极力辩解着,可突然之间她像是回过味来,上前一步,压低声音说道:“不对,你这话说得有问题。乌力吉?你来这儿,不会是打算对付乌力吉吧?!”
帐内霎时静得只能听见帐外的风声。
韩庄眉头拧成疙瘩,他实在想不通自己究竟是哪句话露了破绽,竟让时熙猜到他们的绝密意图。
他立即沉下脸,敛色郑重说道:“如今乌力吉对内以非常手段铲除异己。二特勤、三特勤和一些部落的人都被其迫害,今春草原上可是死了不少北鄠人。若是等到他安内之后,就会攘外了。”
“今春死了很多人?”时熙心头一沉,她虽身在草原,却对北鄠的内情知之甚少。
她眨眨眼睛,也郑重说道:“我猜对了?!这事周魏知道吗?”
“官场政治的事,你少打听。”韩庄别过脸,语气硬邦邦的,“赶紧找机会回去,这里不是你该待的地方。还有此事可千万不可同旁人言,特别是你那萧郎君。”
“我自然知道分寸。可在北鄠的地盘,就使团这些人,你们有把握吗?”
从前的时熙对这些政治纷争向来漠不关心,一点儿不愿参与其中。可如今,她忍不住想多探些时局,只盼将来能为萧琮之分担一二。
“所以才让你赶紧走,这世上哪有十成十的把握?”韩庄的语气沉了沉。
“我早已身在此局,进退维谷。”时熙轻叹了口气,眼底却浮出几分坚定,“若是有用得上我的地方,韩参军尽管开口。这国家有难,匹夫有责。司马迁不是说过吗,人固有一死,或轻于鸿毛,或重于……”
“打住!”韩庄无奈地摆摆手,额角的青筋跳了又跳,他就知道,劝她回去,比完成其他任何任务都要艰难。
他按了按发涨的太阳穴,缓了缓语气,岔开话题:“对了,如华托我给你带了东西,方才一激动,倒差点忘了。”
这话一出口,时熙才想起韩庄的伤势,她忙关心道:“听说你受了伤,你受了什么伤,现在都好全了吗?”
“你怎么知道?”韩庄眼底闪过一丝诧异。
“如华原本是要回成邑的,车马什么的都已经准备妥当。可她一知道你受了伤,便选择留下照顾你。”
“小伤而已,你看我现在这样子,像有事的吗?”
“不像!”时熙哪能放过这个能揶揄他的机会,她憋着笑,故意拖长了调子,“能这么中气十足地骂人,看来是好利索了。”说完,自己先忍不住笑出声来。
帐内的气氛松快了些,时熙却突然搓着手指,有些忸怩地开口:“对了,嗯…你觉得如华这个小姑娘怎么样啊?”
她想替如华这个老实孩子打探下韩庄的心意。
韩庄转身从行囊里翻出个桐木小盒,递过来时脸上没什么表情,嘴上却不饶人:“如华有情有义,朴实善良,比你靠谱太多了!”
“嘶……”时熙接过木盒,心里还在咂摸他这话里的意思:听着像夸,却没个准话,倒更让人抓心挠肝地猜。
她正琢磨着,目光无意间扫过韩庄的左手,发现他无名指上竟戴着枚素面银戒,样式简单,看着不像是这个时代的戒指款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