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晨空地上那堆突然出现的陈尸,像一块石头砸进平静的湖面,向各方势力清晰传递出一个信号,草原上接下来可能将会迎来一场巨变。
周魏立在帐外,望着远处王庭方向尚未散尽的烟痕,指尖轻轻捻着那撮山羊胡。
他作为元景帝钦点的心腹,接替崔氏一族坐镇青州,首要之事便是稳住西北边境,更要确保文安公主和亲顺遂,这是维系这片地界安宁的关键。
今晨那番景象落入他眼中时,周魏不动声色,心底却已明了:北鄠的内部绝不安稳,如今的暗流已经涌到了台面之上。
不过他倒乐见其成,一个动荡的北鄠,于大启而言,倒是件好事。
只是这面上的功夫不能少,他当即遣人赶往王帐,向乌力吉郑重表态:大启与北鄠和亲的诚意绝无半分虚假,无论草原上起什么风波,结亲之事都断不会动摇。文安公主,乃至整个大启,都会坚定地站在可汗这边。
转身回帐时,他眼底掠过一丝冷光,对着心腹低语道:“派暗探盯紧了,查清楚是谁在背后掀浪。草原上的风一旦变向,咱们得最先摸到风向,断不能被卷进乱流里。记着,公主定要平安地嫁给这北鄠的可汗,无论这可汗宝座上坐着的是谁。黄医官是崔绩的人,他该是发现了什么,那侍女暂时先不碰,只是严密监管起来。”
周魏抬手刚按住帐帘,便停住了动作:“禾生这几日如何不见踪影,要是没死的话,让他即刻滚进帐来伺候!”
同一片蓝天之下,萧琮之亦是立于帐外,他望着草原尽头盘旋的鹰隼,只是一瞬间便已嗅到变局的气息。
以他对草原的熟稔,他直觉这事的线头或许藏在几处:失踪已久的三特勤?盘踞暗处的崔绩一党?甚至是这两股势力拧成了一股绳,在暗中搅动风云。乌力吉这政权能否稳固,眼下怕是得费上好些心思。
他转头望向医帐的方向,默默凝视一刻之后才又收回目光,随后他垂眸不语,内心好一番纠缠挣扎。
罢了,如今乌力吉于他而言,实在无关紧要。眼下,还有更值得他费心的事。
萧琮之转身走向自己的营帐。
接下来的几日,草原上宁静的出奇,仿佛那日陈尸之事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这诡异的平静反而更让人内心发慌,像是暴风雨来临前最后的宁静。
时熙的心一直悬着,她去找过几次韩庄,可他每次都不在帐内,不知去了何处。
直到五日后的清晨,黄医官掀帘进来,沉声道:“小林,赶快收拾好药箱,随我去王帐,公主吩咐去给可汗的一位侧妃瞧瞧病。”
时熙闻言,心猛地一跳,眼底一亮,她忙追问道:“侧妃?是哪一位侧妃啊?”
“这可汗的侧妃有几十人,我哪记得清名号啊!赶快出发吧,别耽误了时辰。”
时熙口中应着,手指却在药箱锁扣上顿了两秒。侧妃,一个模糊的影子在她心头晃了晃。
当王帐厚重的毡帘被侍卫掀开时,一股暖香混着淡淡的奶味扑面而来,却隐约带着丝潮湿的霉味。
时熙自此得以第一次进入王帐,她低着头,跟在黄医官身后往里走,直到听见黄医官拱手行礼的声音:“下官是文安公主的医官黄释文,奉公主之命,前来为哈敦诊脉。”
时熙这时才悄悄掀起眼皮,飞快地瞟了一眼。
软榻上斜倚着竟然真的是图兰,不过只是一个多月未见,她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大半的生气,瞧着憔悴了太多。往日里眼底的明媚似乎是被风雪冻住了,只剩下掩不住的疲惫与惶恐。
此刻的图兰正望着帐顶的绣纹出神,听见动静转过头来时,目光与之一撞的刹那,两人都明显愣住了。
四目相对,不过瞬息,两人眼中都噙着泪,却又都克制着自己,不让泪珠滚落。
黄医官浑然不觉,上前细细诊脉,又看了舌苔,问了饮食寝眠。
末了,才面露喜色,拱手贺道:“恭喜哈敦,您这是有喜了。只是脉象略虚,气血不足,需得好生调补,方能固住胎元。”
随即他又面露为难之色,声音压得低了些:“只是.....不知可汗是否放心哈敦用我大启的药方?”
图兰别过脸,用帕子飞快拭去泪痕,肩头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哑着嗓子道:“我自幼便是用惯了启国的草药,从未有过不妥。”
她顿了顿,尾音带着未散的哽咽,“此事我自会向可汗禀明。有劳黄医官,还有这位……小大夫,尽管开药吧。”
黄医官眼底飞快掠过一丝几不可辨的异色,随即又转瞬而逝,他拱手应道:“哈敦既有此言,那下官便放心开药了。”说罢退到一旁,示意时熙上前。
听闻图兰成婚不久便已有了身孕,时熙只觉心口像被药杵碾了下,又酸又沉,不知该为她欣喜还是担忧。
如今这看不分明的形势,波谲云诡的王庭,是福是祸,谁也无法预料,这孩子也许来得不是时候。
她一时怔在原地,直到黄医官轻咳了一声,时熙这才回过神来。
“是。”她慌忙应着,将药箱置于矮几上,低头铺开药笺,狼毫蘸墨,腕骨用力,听着黄医官的声音沉稳下笔:菟丝子三钱,阿胶、白术各二钱......
药方写就,时熙像平时一样准备从药箱里拣出药材,哪知黄医官却突然上前一步,将药箱往自己跟前挪了半寸,轻声吩咐道:“小林,我来吧,为哈敦抓药,可出不得半分差错。”
时熙只得默默退到一旁,她朝榻上的图兰望去,眼里含着千言万语,而图兰此时也抬眼回望,连呼吸几不可察地滞了半秒,垂在膝上的手悄悄蜷起。
两人隔着半丈远,却不能随心而言,只是目光像被无形的线缠在了一起。
药包被黄医官仔细系好,递到侍女手里时,时熙趁此忙说道:“此药每日辰时煎服,药汤需温透,服后若觉腹中有暖流通畅,便是药效渐显。”
她抬眼时飞快地朝图兰眨了下眼,“煎药时,哈敦需找信得过的人一直守着,万不可让闲杂人等碰了药罐。”
图兰听懂了时熙的警示,她微微点了点头,指尖下意识地按在小腹上,那里正传来一阵微弱的悸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