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庄虽早有心理准备,可掀帘入帐时,瞥见黄医官的惨状,他还是不受控地愣了一下,脚步也迟滞了半息,随后才稳住心神,躬身行礼:“末将韩庄,参见周都督。”
周魏将他这转瞬的恍神看得真切,嘴角的冷笑又深了几分。他语气里带着刻意的漫不经心:
“昨夜北鄠发生了可汗身死这样的大事,且是死在我大启官员手里。虽说那边暂时没追究,但这事关两国邦交,可不是小事。今日召各位前来,便是想听听,你们觉得这事后续该如何处置?”
“回禀周都督。”韩庄刚在萧琮之身旁落座,又起身沉稳禀道:“末将昨夜恰在北鄠政变现场,此事的来龙去脉,末将相对清楚。”
见周魏未出言打断,韩庄继续说道:“昨夜北鄠内讧,三特勤率兵逼宫,我等听闻风声后,本欲旁观观战,毕竟这是他国内务,我大启使团不便插手。那乌力吉本就不得草原民心,事发后更是众叛亲离,被各部族联手讨伐。可他到了最后关头,竟挟持我使团一名随从,妄图以此要挟大启介入,帮他脱困。当时形势危急,是萧大人当机立断,出手阻止了乌力吉,断了他想拉大启做靠山的念头。”
周魏听完,突然轻笑出声:“照韩参军这么说,北鄠人不仅不怪罪可汗死于外族人之手,反倒默许了?这三特勤倒真是通情达理啊。”
随后他话锋一转,目光陡然锐利,“不过,一个小小的随从,竟能让乌力吉当作要挟筹码,还能牵扯到两国政事之间。那本都督倒是好奇,这随从究竟是何许人?”
一直静坐不语的萧琮之这时才缓缓抬手,端起案上的青瓷茶盏,浅啜一口热茶,待茶香漫过舌尖,才不急不缓地开口:
“一个奴才的性命,下官并不在意。只是当时北鄠局势已定,三特勤胜券在握,我大启犯不着为一个行将败亡的可汗,去得罪北鄠新主。圣上派我等前来,是为了维系与北鄠的情谊,保边境安宁,而非替乌力吉这种失道者撑腰。”
他放下茶盏,语气平静:“下官不过是赌上自己的性命与前途,给下任可汗送了份见面大礼,做了件他想做却不敢做的事。好让大启与北鄠的安稳,能继续维系下去。”
“萧大人果然忠君爱国,深明大义,怪不得颇得上面的看重。”周魏的夸赞阴阳怪气,这话里的“上面”二字,他咬得格外重,分明是在嘲讽萧琮之靠女人上位,句句都往人最不堪的痛处上戳。
没等萧琮之接话,他话锋一转:“不过听萧大人的意思,这三特勤必然会是北鄠新任可汗了?若是如此,那咱们启国原定的和亲驸马,岂不是也该换人了?”
周魏说完,身子微微前倾,目光扫过帐内,最终落在韩庄身上,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
他倒是十分享受眼下这种处处拿捏人心的变态快感。
韩庄的心猛地抽动了一下,一股闷意瞬间涌上来,堵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他垂在身侧的手不自控地悄悄攥紧。
这周魏自他进账之后,半句没提被绑在一旁、遍体鳞伤的黄医官;也未谈及公主假死的事,像是在玩心理博弈的游戏,想一点点压垮他的精神,等他撑不住,主动暴露破绽,先败下阵来。
韩庄抬头不动声色地瞟了他身侧的萧琮之一眼,见他端着白瓷茶盏,依旧慢条斯理地浅啜,眉宇间不见半分波澜,倒比自己沉得住气多了。
韩庄心中微定,却不知萧琮之看似悠哉,实则早已将帐内局势、人心算计得明明白白。
他对韩庄与文安公主的私情,隐隐有所察觉。今日又见周魏只叫来官职不过八品的韩庄,前来商议政事,观其神色,再将前因后果一串联,当下便明白了个大概。
萧琮之将茶杯凑到唇边,温热的水汽模糊了眼底的思绪,心底却在飞速盘算:原本,借着公主假死私奔这样天大的丑事,他完全可以递奏折参崔绩,这位原本的和亲事宜主事官,治下不严、破坏和亲的并罪状确凿的大罪。
可这念头刚起,便被他压了下去。只因该事件中的两位关键人物,都与诗袭关系密切。若真要彻查,他也无法确保到时不牵连到诗袭。
思来想去,萧琮之终究只得作罢,他放下茶盏。罢了,此事便全当自己不知情吧。
周魏见底下两人都垂首不语,也不打算再追问,便立即打发他们出去:“既如此,文安公主和亲之事,本都督会亲自向圣上禀明当前局势与前因后果,请圣上定夺。你们先下去吧。”
韩庄与萧琮之当即起身,躬身行礼后转身朝帘门走去。
两人刚走近帘门前时,只听周魏冷冰冰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把黄释文带下去,继续严加拷问,务必要他吐出实情!”
是!”架着黄医官的两名士兵沉声应道,粗暴地拖着黄医官朝帐外走去。
自始至终,黄医官都没抬头,甚至连眼角的余光都没往韩庄那边扫过一眼。他怕自己的眼神会泄露破绽,更怕韩庄为了他乱了心神。
随着所有人的离开,独自留在大帐内的周魏突然大笑了起来,笑声在空荡的大帐里显得格外刺耳。
他的心腹撩帘而入,脸上堆着谄媚的笑,讨好地拍着马屁:“都督,瞧您这般开怀,可是有什么喜事?”
周魏靠回椅背上,满脸玩味之色:“太子与恭王如今在成邑斗得你死我活,恨不得生吞了对方。哪知他们的人在我这儿却是相互包庇,一派祥和,实在是有趣。”
心腹有些琢磨不定周魏的心思,他试探性地问道:“都督难道真要彻查公主之事,这事儿牵扯皇室颜面,万一闹大了,咱们会不会……”
“彻查?!”周魏嗤笑一声,伸手压了压笑得翘起的山羊胡,脸上的笑意骤然褪去,
“如此天大的丑闻,偏生出在我任内,若真闹到圣上跟前,我这个都督难辞其咎,也要被问责。此事当然是秘而不宣,暗中取证,最重要的是为我们自己谋利!眼下只要咬住一个黄释文,不论是太子还是后宫,本都督手中都有了把柄。我看那萧琮之,哼……这次怕是二皇子都得欠本都督一个人情。”
想到这儿,周魏不禁又开始得意洋洋,突然间他又话锋一转:“他们说的那个被乌力吉劫持的随从,到底是什么人?”
心腹连忙答道:“回都督,是一个长得跟鸡仔似的的小药童,平日里都跟在黄释文身边打杂。”
“药童?!”周魏重复了一句,话语猛然顿住,眼底闪过一丝算计,“本都督近来身体不适,把那药童调来专门服侍我的起居。”
心腹立刻会意,脸上露出暧昧的笑:“是!都督这几日劳心劳力,确实该找个伶俐的人近身伺候。小的这就去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