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礼说得吞吞吐吐,并非是因他未及时禀报而心虚,而是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确是存着私心。
一直以来在他眼中,殿下是完美无缺、顶天立地的大丈夫,可唯独遇上这个林诗袭时,他的殿下便失了分寸,同这个别人的侍妾纠缠不休。
关于林诗袭并未离开成邑一事,他刻意隐瞒不报,便是盘算着,等过些日子殿下启程去华州赴任后,他再把这事禀明,也好断了殿下的念想,让他专心国事。
哪曾想,才不到一日,就被殿下察觉了端倪。
崔绩的脚步猛地顿住,周身的气压瞬间降了下来。他缓缓转身,目光直直落在崇礼身上,声音虽依旧如常的平稳,却没了半分温度:“她在清瘴坊?”
崇礼身子一僵,不敢抬头看人。他心中愧疚,眼神飘忽,最后索性垂着头,声音细若蚊蚋:“这……属下真的不知她去了何处,只知道她没随林家离开成邑。”
崔绩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焦躁。眼下清瘴坊的疫病与时熙的安危缠在一起,容不得他再有半分慌乱,他务必尽力一搏,攻克时疫,救民救她。
“走吧,先去找房有甯。”崔绩回转身,不再看向崇礼,继续朝太医署深处走去。
一行人刚到办公房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不耐烦的呵斥声:“现在已经亥时了,怎么清瘴坊那边还没有动静!不过只是区区几百条贱命,烧了就烧了。若是太子怪罪下来,谁担得起?”
“几百贱命?太子?”崔绩心中一沉,他未及通报便推门而入,恰好对上房有甯惊讶的目光。
亥时末,清瘴坊,万籁俱寂,唯有一间草屋内透出微弱的灯光。
时熙正与周胖子等几名太医署小吏围坐在矮木桌前,桌上摊着一叠麻纸,笔墨砚台摆得齐整。
“给,这张是治疗痢疾的主方。若是有老弱体虚耐不住药性的,可将黄连减量、加一味甘草缓和;这张是预防的方子。”时熙将刚写好的两张药方递给周胖子。
周胖子接过药方,就着微弱的灯火,同身旁的几名同僚凑在一起细看。
“哦?竟加了味白头翁。这味药凉血止痢最是对症,配着赤芍,倒是比太医署的方子更精准些。”
几人都是学医出身,一眼便瞧出药方的精妙,不禁恍然大悟。先前对时熙的轻视和怀疑,不知不觉就消散了不少。
周胖子的态度顿时好了些,语气也变得柔和了下来:“药方我这就差人送出坊,请尹医丞过目审批,争取明日天亮就能配药。”
“劳烦周大人务必尽快,痢疾发展起来一日三变,拖不得。”时熙又拿出一张写得密密麻麻的麻纸,递到周胖子面前,“这是我梳理的防控细则,几位大人先过目,等下咱们一起商议调整。”
几人相视一眼,接过麻纸细细翻看,顿时眉头紧锁,纸上写得极为细致,先是讲痢疾“粪口传播”的根源,再从吃,住,行等方方面面详细管控。
虽然某些用词很是新奇,几人一时也看不明白,但不得不承认,面前这个小娘子对于痢疾的理解,确实比比他们这些太医院出身的人还要透彻。
看来她在尹医丞面前说的有防疫经验,绝非逞能。
周胖子看着这环环相扣的防疫流程,他指着其中一项,忍不住犯难:“林娘子,就将病患所遗的秽物消毒后深埋这一项,我们太医署就这么多人手,连熬药都忙不过来,哪有功夫挖深坑?你这细则列了几十条,哪有足够的人手去办啊?”
时熙眼珠一转,今日救火时百姓齐心的场面闪过脑海,当即她便有了主意:
“你们不分好赖,把西市北街的人全关了进来,坊里本就有不少身体康健的。可以号召有余力之人都参与进来,开展自救。年轻力壮的帮着挖沟、搬运,妇女也可帮忙煎药。官府只需登记他们的出力情况,事后给予些金钱补助,再点名赞扬!”
周胖子几人听得眉头仍未舒展,面面相觑。这林娘子说得这些法子,有些他们从未想过,也拿不准是否可行,几人正不知该如何答复之时。
屋外突然传来一道温润却坚定的男声:“林娘子说得极好,就这么办!”
屋内几人齐齐抬头朝门口望去,只见一道高大的身影迎着灯光走了进来,玄色锦袍衬得身姿挺拔,俊朗的面容在灯火下愈发清晰。
“殿下?!”时熙瞳孔骤缩,满是震惊,她连忙起身行礼,心头疑惑顿生:崔绩怎么会来清瘴坊?
崔绩踏入草屋,目光第一时间便落在时熙脸上,见她虽面带倦色却神色清亮,悬了一路的心,才悄悄松了半分。
他随即转向一旁的周胖子几人,语气依旧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方才林娘子的提议,就按此执行。”
他抬了抬下巴,示意屋外,“药材本王已让人运至坊外,你们即刻按方抓药,明日丑时务必将头剂汤药派送到病患手中。辰时贴出告示,凡参与自救者,事后凭登记册到府衙领赏。此事本王会同房大人报备,你们无需顾虑。”
周胖子几人曾远远见过德昭郡王,此刻亲闻他发号施令,哪敢有半分异议,忙躬身垂首应道:“是,谨遵殿下吩咐!”几人攥着麻纸,几乎是小跑着退出了草屋。
屋内只剩得时熙与崔绩两人,灯火跳动着,映得气氛有些微妙。
时熙率先打破沉默,屈膝躬身:“清瘴坊内疫病横行,殿下身份尊贵,实在不该亲自涉险前来。”
崔绩上前一步,目光灼灼,他本欲伸手将她扶起,可思虑一瞬后又将手迅速收回,只是声音放得更加轻柔:“我也并非初次面对痢疾。况且这发生在成邑,事关重大,我不能舍弃这些百姓……还有你。”
最后三个字说得极轻,落在时熙耳中,她只觉得心像是被重重敲了一下。
她立即垂眸避开他的目光,就全当完全没听到最后三字,正色说道:“殿下仁德,实为百姓之福。”
而转瞬她又猛地抬起头,望向崔绩,面色凝重:“若是殿下在此,是否官府就不会再烧坊了?”
崔绩心中一动,回望向她焦灼的眼眸,却一时语塞,只是缓缓在矮桌前坐了下来。
方才在太医署,他才知晓太子罔顾几百条人命,早已下令烧坊。那个曾经温厚的太子,如今竟变得如此乖张狠辣,是丧子之痛磨去了心性,还是这才是他的本性?
良久的沉默后,崔绩无奈地点点头,语气沉重:“太子担心疫病扩散,影响皇上龙体,先前更倾向于快刀斩乱麻。我虽说服他给五日时间,但若五日之内看不到成效,怕是还会再生变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