撕裂的宣纸飘然落地,如散碎的残雪,猝然打破了东阁内檀香萦绕的禅静。
崔绩垂眸望着满地狼藉的画片,母亲的弦外之音早已昭然若揭。
他上前一步,语气沉稳:“母亲笔下的花鸟本就天趣自成,家禽虽非祥瑞常客,却添了几分人间烟火气,未必便是败笔。”
长公主抬眸瞥他一眼,眼底掠过一丝讥诮,笔尖在砚台上轻轻一掼:“作画讲究的是意境纯粹、格局清雅,瑞鸟繁花之中混进一只异类,只会搅乱气韵,玷污整体。”
崔绩心中一凛,知晓再迂回下去已是无益,索性不再借画喻事,直言道:
“母亲,儿臣已安排林娘子暂住书房,往后不必劳烦张嬷嬷费心照料。五日后宫宴,陛下既已点名,定会召儿臣与林娘子一同觐见。”
长公主冷笑一声,目光骤然锐利如刀,直刺人心:“果真是儿大不由娘!就是不知你能保她到几时?今日一碗粟米羹,便能让她如染上痢疾般病倒。五日后若人没了,去不了御前,只能说是疫情凶险,意外身故,谁又能说什么?”
随即长公主收起冷酷,转而换上一副语重心长的模样:“绩儿,从小母亲便教导你,你的任何决定都不只关系到你自己一人,而是整个崔家的荣辱兴衰。从前你与那丫头如何,母亲并不在意,权当是些年少轻狂。可如今不同了,皇帝亲自点名召见,说明她已卷入政局漩涡,留着她是福是祸,尚未可知。况且你对她如此上心,日后定会因她左右决策、乱了分寸,崔家怎能容这样一个隐患?”
崔绩神色萧然,眉宇间凝着几分恳求:“母亲,儿臣绝不会因一己好恶而置崔家安危于不顾。儿臣既已答应迎娶卢谨慈,便是与林娘子彻底断了所有的可能。只求母亲留她一条性命,她亦绝非贪权念势的宵小之辈。”
“她能不能活,从来不在于我,而是在于你!”长公主眼中闪过一丝厉色,声音陡然沉了几分:“无论如何,兵权绝不能失!”
长公主上前一步,目光深沉如寒潭,死死锁着崔绩:“你是崔家唯一的继承人,金翎卫与华洲军的兵权,是崔家在如今这朝政局瞬息万变中安身立命、立于不败之地的根本。若是日后皇帝用她的性命要挟,你当如何?”
“母亲。”崔绩深吸一口气,带着前所未有的决绝:“儿臣自然会拼尽全力护住崔家基业,可林诗袭的安危,我也绝不会弃之不顾。”
“你......”长公主抬眼猛地看向他,眼中满是不敢置信,随即化为滔天怒火:“你竟将她与整个崔家相提并论?!”
“儿臣不敢。”崔绩垂下眼眸,声音却依旧坚定,“儿臣只是想告诉母亲,林娘子不是崔家的隐患,而是清白无辜之人,是救民于疫病的功臣。这样的人,我绝不会让她成为权力斗争的牺牲品。”
东阁内的气氛瞬间降至冰点,连萦绕的檀香仿佛都凝固在了空气中,沉闷得让人喘不过气。
长公主死死盯着日渐成长而再无法掌控的儿子,良久,才缓缓吐出一句话:“好,好得很!既然你执意如此,咱们母子往后只能各凭本事,自行其事!”
说罢,她拂袖而去,袖风扫过案面,将砚台旁的纸笔扫落在地,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
东阁内只留下崔绩一人孤零零站在满地碎纸与狼藉之中,神色凝重。
此时的时熙对东阁内母子的对峙一无所知。她在书房用完午膳,却始终不见崔绩返回,偌大的院落里只剩她与桃夭两人。
面对大片的空闲时间,她翻出案上的纸笔,将清瘴坊防疫可能遗漏的细节一一梳理,书写成册,写了满满一本。
日影西斜,星子渐升,很快便到了夜幕降临、万籁俱寂,该安歇的时候。
自正午过后,除了桃夭时时在旁端茶倒水、送来晚膳点心外,她再没见过旁人。
此刻,时熙躺在院中的雕花大床上,和衣而卧,却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夜更深了,当梆子鼓敲过四下,已到四更天时,院中突然传来几不可闻的脚步声,轻得像落叶拂过地面,却在这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她心头一凛,悄无声息地翻身而起,蹑手蹑脚凑近窗台,指尖轻轻掀起窗户的一角,向院中望去。
书房的院落中,月光透过枝叶洒下,树影婆娑。
几名身着黑衣的侍卫正沿着墙根悄然换班,虽说动作利落,也刻意放轻了声响,可夜半人静,哪怕是衣料摩擦的窸窣声,也比白日里响亮几分。
时熙迅速撤回目光,眉头微蹙,满心疑惑:长公主府的守卫竟森严到这般地步?连书房偏院这样的地方都要专人彻夜值守?
可只是一瞬,她便骤然醒悟过来,这些人不是来守书房的,而是冲着她来的,是为了保护她的安全。
崔绩借着防疫议事的由头,将她安置在书房院落起居,只因这里是他能全权掌控的区域。
如此想来,他在长公主府中还需防备的人,就便只有长公主本人了。
时熙暗自失笑,曾经豪门恩怨的电视剧看得多了,她当然清楚她这般与郡王牵扯不清的“灰姑娘”,怎么能入皇室“婆婆”的眼呢。
只是她没想到,现实不是爽文,长公主既未用金银珠宝利诱她离开,也未放狠话威胁,竟是直接起了杀心。
果然,侯门似海,深宅大院里的权力与猜忌,远比电视剧里演的更残酷。
时熙重新躺回床上,四肢下意识蜷缩起来,像一只在暗夜里戒备的幼兽,内心凛然:自返回成邑,她的每一天都如在刀尖上跳舞,稍有不慎便可能命丧黄泉。
她来到这个人命如草芥的时代,本想安稳度日,却被迫一步步地靠近权利的中心。
命运这双无形的手,究竟想让她做什么?
时熙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一张张渴望生机的脸庞、一具具佝偻的身躯忽然浮现在她眼前。
众生皆苦,若能换得苍生俱饱暖,纵使粉身碎骨,又有何惧?
或许,这才是她来到这里的意义?不为苟活,而是在这混沌世道里,尽自己的全力,为众生谋得一丝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