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宁公主到了嘴边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可转瞬间她换上一副似有深意的笑容,目光在崔绩与时熙身上慢悠悠转了一圈,透着几分看好戏的玩味。
随后她才拂袖转身,带着宫人袅袅离去。
崔绩侧头看向身旁的时熙,见她神色平静无波,眼底的冷意稍缓,敛去所有情绪,低声说道:“诗袭,走吧。”
两人并肩而行,跨进了那扇沉重的朱门内。
大殿内燃着甘醇温润的奇香,清冽绵长,余烟缭绕,殿内的光线比外暗沉几分,更显肃穆神圣。
熠熠生辉的殿宇之间,处处透着万钧皇权的威压,让人不自觉放慢了呼吸。
时熙不顾恪守礼仪,悄然抬眼望向前方。
元景帝身着明黄常服端坐于雕龙鎏金的龙椅之上,四十多岁的年纪,面容刚毅,虽带几分病后倦容,眉宇间却依旧冷峻威严,整个脸庞像是由岩石雕成,不见半分温度。
时熙自然垂下眼眸,心却越来越沉,丝丝缕缕的恨意不受控制地漫上心田。
她这两世,很少记恨旁人。纵使遭遇伤害,当场反击之后,她也习惯逐渐淡忘。
痛苦不必挂怀,伤害自己的人更不值得时时放在心上,他们不过是生命中最无关紧要的过客,过去了便散了,她不愿再多费一丝心神。
可这次却截然不同。龙椅上的那个人,让阿之的一生都笼罩在他的阴影之下,日日夜夜承受着煎熬与痛苦。
而他,却坐拥至尊无上的地位,享尽人间富贵荣华!凭什么?这太不公平!
思绪翻涌间,两人已行至大殿正中。
崔绩躬身拱手,随即双膝跪地,叩首为拜:“臣崔绩,参见陛下,愿陛下圣体安康。”
时熙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依样跪拜:“民女林诗袭,参见皇帝陛下,愿陛下龙体康泰,国祚绵长。”
“平身吧。”
元景帝的声音自上而下传来,语调虽不高,却带着穿透人心的皇权威压,沉甸甸落进大殿。他的目光带着冰冷的审视,缓缓扫过殿中两人。
两人依言起身,垂眸敛目立在原地,姿态恭谨,静候圣训。
此刻立于殿上的时熙能清晰听到到自己急促的心跳声;感受那道来自龙椅之上的锐利视线,缓缓扫过她的周身,仿佛能将她的过往与心思都看穿。
阿之所承受的痛苦,此时却不合时宜地在她脑中翻涌而来,如同历历在目。
时熙死死咬住下唇,借着那点尖锐的刺痛,强行压下心头翻涌的恨意。 眼前的人是九五之尊,她绝不可意气用事,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元景帝率先开口打破沉默:“想不到去年在夷桓肆虐的痢疾,今春竟蔓延至成邑。”
他话音一转,语气中刻意添了几分欣喜:“多亏绩儿与林娘子携手抗疫,才立下这桩大功。房有甯已向朕秉明,清瘴坊内推行的分区隔离、石灰消毒等新法,不仅救下坊内百姓,更将疫病牢牢控制在坊中,避免祸及整个成邑,实为功不可没。”
“只是,林娘子。”
元景帝忽然挑眉,目光中多了几分探究,“朕听闻,这好些法子颇为新奇,前朝未有记载。你一介闺阁女子,何来这般见识?”
时熙心头一凛,不卑不亢地恭声回应:“回陛下,这些法子并非民女独创。去年春民女恰在安阳县时,亲历过痢疾之祸,是结合当地治理实情,再辅以医理反复琢磨所得。
期间多亏周医正等诸位医者拾遗补缺,郡王殿下调度粮草药材,方能将将疫病的伤害降到最低。这绝非民女一人之功。”
“安阳县?”
元景帝转头望向崔绩:“朕记得去年春末,绩儿也是身处兴洲,当初是否也途经了安阳县?”
“回禀陛下。”崔绩上前一步,躬身答道:“臣当时确在返京途中路过安阳。听闻柏木村爆发夷桓肆虐的痢疾,臣便特意前去查看,本想寻访治疗之法,为陛下及朝廷分忧......”
“原来如此,看来永宁今早所言果然非虚,哈哈哈哈......”元景帝恍然大悟,随即毫无征兆地朗声大笑起来。
这突如其来的笑声,惊得殿中立着的两人下意识匆匆对视一眼,眼底皆闪过一丝错愕。
上位的元景帝将两人的神态变化尽收眼底,嘴角笑意未减,缓缓说道:“永宁这人向来心高气傲,今早却特意来向朕请罪,说先前是她乱点了鸳鸯谱,还说自己悔不当初。”
元景帝未及两人做出反应,语气转而郑重:“林娘子抗疫有功,虽是女子,却有济世之心,更有务实之能,实属难得。”
他顿了顿,抬手高声传旨:“传朕旨意!封林诗袭为明德县主,赐良田百亩,黄金百两,特许自由出入宫门,参与宫中医事讨论!”
“民女……不,臣女林诗袭,叩谢陛下隆恩。”
时熙全然始料未及,这突如其来的封赏与名分让她心头一震。
她连忙躬身跪地,重重叩首谢恩。声音里是刻意装出的受宠若惊的欣喜;心中却不明其意,反复猜测皇帝的用意。
一旁的崔绩却在瞬间领会了皇帝的深意,他的心脏骤然加速跳动,胸腔里翻涌着忐忑与不安,偏又夹杂着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莫名期待。
“明德县主。”元景帝话音陡然一转,目光锐利如炬,直直锁向时熙,“你如今与鸿胪寺少卿萧琮之,是何关系?
时熙还沉浸在受封县主的错愕与疑惑中,骤闻这话,如遭惊雷,内心骤然发紧,连呼吸都滞涩了几分。他为何突然提及阿之?是对阿之的身份早已起疑,还是想借两人的过往做文章?
可大殿之上容不得她细思,时熙定了定神,只得如实禀道:“回陛下,臣女已收到萧大人的休书……”
“哎,这便是永宁的不是了!”元景帝摆了摆手,语气带着几分嗔怪,“非得罔顾实情,妄配婚姻。如今这般,倒也甚好!”
“绩儿,去年你可是为了明德县主,而同萧琮之闹得满城皆知!朕没记错吧?”
元景帝的目光投向此刻已然有些出神的崔绩,神色骤然变得严肃起来。
崔绩猛地回神,连忙躬身垂首,声音都有些语无伦次:“陛下,臣……臣当时是……”
“好啦!朕都清楚!”元景帝抬手打断他,脸上却渐渐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微笑,
“你与明德县主相识于安阳危难之际,本是患难之交,哪知回到成邑,却被永宁棒打鸳鸯。去年朕不知其中实情,还曾因此处罚过你。如今你二人同心协力,阻断疫病,为国为民。”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掷地有声:“朕便成人之美,将明德县主赐婚于你,做你崔家的王妃!至于卢将军,朕会为他另择良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