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透过餐厅巨大的落地窗,在铺着洁白亚麻桌布的餐桌上投下斜斜的光斑。精致的骨瓷餐盘里,残留着享用完的法餐酱汁,水晶杯折射着细碎的光晕,空气中弥漫着咖啡和甜品的余香。
叶晓月放下小巧的银质餐叉,目光掠过面前艺术般陈列的甜点摆盘,一丝不易察觉的厌倦爬上眉梢。这过分讲究的排场,像极了她被规划得一丝不苟的生活,华丽却缺乏生气。
“话说回来,”坐在对面的江晓璇抿了口柠檬水,指尖无意识地划着手机屏幕边缘,带着点探究的语气,“你们家宴请客人或者谈生意的时候,晴姨他们从来不会带你们去吗?”她微微歪头,那双总是闪烁着好奇光芒的眼睛望向叶晓月,“按理说,像咱们这样的家族,不都会安排这种场合,让自家孩子也和合作方的后辈打打照面吗?哪怕一时半会儿熟络不起来,日后在商场上遇见,也好卖个人情不是?”
叶晓月端起微凉的花茶啜了一口,温润的液体滑过喉咙。她视线低垂,落在杯中漂浮的花瓣上,声音平淡,带着一种事不关己的疏离:“偶尔吧。家里生意上的事,向来是大哥挑大梁。以前妈妈偶尔出门应酬,会带上我和姐姐……后来嘛,”她顿了顿,指尖轻轻摩挲着细腻的杯壁,“也就只剩下大哥和姐姐真正参与进来了。”家族生意对她而言,仿佛是隔着一层厚重玻璃窗观看的剧目,遥远而模糊。
“不过也是,”江晓璇放下手机,身体微微前倾,语气里带着一种自我告诫的意味,“像我们这样的人家,确实该多学着点。毕竟,都不小了。”她意有所指地强调着“不小了”三个字。
“嗯。”叶晓月应着,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落地。她捕捉到了江晓璇话语里潜藏的那份若有若无的催促和试探——或许是家里长辈的期望,或许是圈子里无形的压力在透过好友传递。但她无意深谈,更不想顺着这个话题滑向某个预设的轨道。
自己早已饱了,桌上那些精美如艺术品的摆盘,此刻只让她感到一种精致的疲惫。两人静默片刻,江晓璇低头专注地看着手机,屏幕的光映亮她的脸颊,手指飞快跳跃,像是在群里热烈讨论着什么。
而叶晓月则放任思绪飘远,江晓璇那句“毕竟不小了”的话语,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漾开一圈圈涟漪。
从事家族工作?像哥哥姐姐那样?这个念头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浮现在脑海。然而,母亲那张带着不容置疑威严的脸庞立刻映入眼帘——那双深邃的眼睛里,似乎从未有过让她涉足家族核心事务的打算。
那长达十几年的、严苛到近乎苛刻的精英培养,那些令人喘不过气的功课、礼仪、才艺训练……耗费如此巨大的心血,所图的究竟是什么?难道仅仅是为了将她打造成一件符合豪门审美的、体面的“摆设”?还有那次孤注一掷的反抗,放弃母亲指定的顶尖私立“天启”,毅然选择“云岫”……母亲那次罕见的、迅速得近乎诡异的妥协,背后又隐藏着怎样的盘算?
成年人的心思,尤其是像母亲那样在商海沉浮多年、运筹帷幄的成年人,其城府如同深海,岂是她一个刚挣脱樊笼的高中生能轻易揣测和碰触的?一股无力感悄然弥漫。她很清楚,上次的反抗,已是倾尽全力才为自己争得这宝贵的三年相对自由的高中时光——逃离“天启”那些令人窒息的竞争和复杂人际关系,只求在“云岫”平平淡淡、与同学友好相处。现在去质问母亲?她甚至想象不出自己该如何开口。资格?能力?都显得那么苍白。
“嘿,想什么呢?”江晓璇清脆的声音像一道光,瞬间劈开了叶晓月纷繁的思绪迷雾。她抬起头,看到好友笑盈盈的脸。“我刚才预约了店里熟悉的销售,说我们现在过去正好有货。现在去他们店里吧?”
“行,听你的。”叶晓月立刻回神,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抓起桌上小巧的手包,指尖已经探向内侧的手机,另一只手利落地扬起来,“服务员,买单!”动作一气呵成,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干脆。
江晓璇显然没料到这一出,杏眼微睁,音量都拔高了:“你干嘛!跟我出来玩,能让你花钱?放下!不许付!”她下意识地伸手想去按住叶晓月拿手机的手。
“我们俩谁跟谁,我付和你付有区别吗?”叶晓月手腕灵巧地一避,语气轻松却带着坚持。她已经站起身,目光精准地锁定了正走来的服务员。
服务员夹在两位气场迥异却同样坚定的年轻小姐之间,一时有些手足无措,端着移动poS机,眼神在两人脸上游移,不知该递给谁。叶晓月却已主动上前半步,手腕一翻,手机屏幕上的付款码稳稳地对准了扫描口。“滴——”清脆的提示音响起,交易完成。整个过程快得江晓璇刚来得及从座位上完全站起来。
“哈哈,好的,这边收到了,二位慢走。”服务员如释重负,恭敬地躬身致意。
江晓璇气得脸颊微鼓,瞪着叶晓月:“我拉你出来玩,就该我付钱!哪有让你付钱的道理!”她像只被抢了小鱼干的猫,带着点小委屈。
叶晓月却只是浅浅勾起唇角,挽住她的胳膊往外走。她心底那份固执的骄傲在低语:能用金钱解决的事,都是小事。
最怕的,是欠下人情。亲兄弟尚且明算账,何况是朋友?再好的闺蜜,也该有清晰的分寸感。一顿饭钱,无需你来我往推拉不清,这次她付了,下次自然有机会让对方请回来,这样反而清爽。
“好啦,”她声音放软,带着点安抚的意味,“都说了本质一样。一顿饭的事而已,大不了下次你再来付咯?不许再争了。”她轻轻晃了晃江晓璇的手臂。
“嗯……行吧行吧,”江晓璇无奈地叹了口气,那股气劲儿瞬间泄了下去,她嗔怪地瞥了叶晓月一眼,“服了你了,连买单都要抢,生怕我请你似的。”看着叶晓月理所当然的神情,她终究还是妥协了,谁让这是她认定的闺蜜呢。
两人重又亲密地手挽着手,走出餐厅,步入阳光明媚的街道,朝着那家知名的奢侈品店走去。
推开厚重、镶嵌着巨大品牌Logo的玻璃门,仿佛穿越了一道无形的结界。店内明亮而柔和的暖光瞬间包裹了她们,一股混合着顶级皮革鞣制后的天然芬芳、高级织物熨帖后的微暖气息以及若有若无的、难以言喻的昂贵香氛,温和地弥漫开来,无声地宣告着此地的格调与身价。
销售林薇早已等候在侧,脸上挂着无可挑剔的、训练有素的热情微笑,脚步轻盈地迎到门口。她手中托着一个精致的、印满经典monogram花纹的皮质托盘,上面稳稳放着两杯温热的伯爵茶。骨瓷杯壁薄如蝉翼,品牌标志低调地烙印在杯底,杯沿还体贴地垫着米白色的吸水性棉纸,以防口红沾杯。
“晓璇小姐,您上周电话里提到的驼色双面呢大衣,特意为您预留了38码,”林薇的声音柔和悦耳,“已经挂在VIp试衣间的恒温衣架上,连腰带也按您平时喜欢的长度调整好了。”
“嗯,好,辛苦。”江晓璇满意地点点头,显得驾轻就熟。她转头对叶晓月俏皮地眨眨眼,“我去试衣服,你稍等我一下,帮我好好招待我闺蜜。”说完,她便跟着林薇的指引,步履轻快地走向试衣间区域。
“好的,这位小姐,VIp休息室这边请。”林薇微笑着转向叶晓月,做出引导的手势。
叶晓月正要随她移步,另一位穿着剪裁精良制服的销售——金蕾菈,目光锐利地扫过叶晓月的脸庞,脚步明显顿住了。她脸上职业化的笑容瞬间被一种意外惊喜和熟稔取代,快步走近,声音带着一种刻意亲昵的腔调:“哎呦!这不是许小姐家的二女儿吗?稀客稀客!今天怎么有空过来?你妈妈呢?”
叶晓月脚步一顿,心中警铃微响。她不动声色地审视着眼前这位妆容精致、笑容热忱的销售女士。印象中从未见过这张脸,对方却能准确无误地叫出她的身份。
母亲的名字被如此熟稔地提起,甚至带着一种……私下交好的暗示?这种自来熟让她本能地感到一丝不适和警惕。
出于礼貌,她维持着疏离的平静,微微颔首:“你好。你……认识我妈妈?”她巧妙地回避了“见过我”的说法,把问题抛了回去。
“哎呦,小姐这话说的!”金蕾菈的声音拔高了几分,带着夸张的熟络感,“你妈妈可是我这儿最尊贵的VIp客户啦!上周还在我这预定了一个……啊哈哈,”她似乎意识到失言,目光飞快地瞟了一眼旁边的林薇和其他同事,硬生生把后半截话咽了回去,笑容依旧灿烂地补救道,“我们私下里聊得可投缘呢!你和你妈妈呀,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这眉眼,这气质!我一眼就认出来啦,错不了的!”她一边说,一边用涂着精致甲油的手指虚点着叶晓月的眉眼,姿态显得过于热切。
叶晓月心中那丝警惕更甚。这种“私下交好”的说法在她听来十分突兀,尤其在自己母亲一贯强调分寸感的背景下。
她不动声色地后退了半步,拉开一点过于亲密的距离,脸上依旧是淡淡的、无可挑剔的礼貌:“是吗?大家都这么说。”她巧妙地将话题引到大众化的印象上,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对方的攀附。
就在这时,试衣间的帘子被拉开,江晓璇穿着那件剪裁完美的驼色双面呢大衣走了出来。昂贵面料流畅的垂坠感恰到好处地勾勒出少女初长成的曲线,沉稳的驼色中和了她眉宇间跳脱的灵气,平添了几分超越年龄的温婉与知性。她本就高挑,此刻更显亭亭玉立。
“怎么样?”江晓璇在叶晓月面前转了个圈,大衣下摆划出优雅的弧线,眼中带着期待,“有没有点‘学姐范儿’?”
叶晓月的目光终于从金蕾菈身上移开,落在好友身上。她收敛起眼底的疑虑,认真地上下打量了一番,唇角终于扬起一个真心实意的浅笑:“嗯,很好看。这颜色很衬你,温婉大气,确实有种的沉稳感。”她精准地点出了江晓璇想要的效果。
“嗯哼!算你有眼光!”江晓璇的喜悦溢于言表,像只骄傲的小孔雀,“那我再去试试另一件刚挑的!等我!”她冲叶晓月调皮地一眨眼,转身又钻回了试衣间。
叶晓月望着好友消失的背影,脸上的笑意淡去。她重新落座在VIp室舒适的沙发里,指尖无意识地捻着沙发扶手细腻的绒面,余光里,那位金姓销售的身影还在不远处逡巡,热情的笑容下,似乎藏着某种难以捉摸的探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