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台明亮的灯光下,莫天的脸色异常难看,像蒙上了一层青灰色的薄纸。豆大的汗珠不断从他额头渗出,顺着苍白的脸颊滚落,砸在光洁的地板上洇开一小片深色印记。
他双手死死地抵住绞痛翻腾的腹部,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身体微微佝偻着,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五脏六腑。眼前熟悉的舞台布景开始晃动、模糊,连同伴们关切的脸庞都笼上了一层毛玻璃般的虚影。
“莫天?你怎么了?”苏诺想心思细腻,立刻察觉到莫天的异样,清秀的眉眼间盈满担忧。他快步上前,动作轻柔却有力地扶住了莫天摇摇欲坠的身体,手掌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手臂肌肉因疼痛而紧绷的颤抖。
莫天几乎是靠在苏诺想的肩膀上,才勉强稳住身形。他紧咬着下唇,试图抑制痛苦的呻吟,声音虚弱得像从牙缝里挤出来:“我……肚子……突然好痛……” 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腹内尖锐的抽痛,冷汗浸湿了他额前的碎发,黏在皮肤上,更添几分狼狈。
苏诺想心急如焚,看着他这副模样,心揪成了一团,这绝非普通的难受。
“上来!”一个沉稳的声音响起。凌天恒不知何时已大步走到两人面前,毫不犹豫地半蹲下身,宽阔的背脊瞬间构成了一道坚实的依靠。
“我背他去医务室。”语气干脆利落,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没等莫天反应,他便已小心而迅速地将莫天略显沉重的身体负在自己背上。
身体骤然腾空,腹部的牵拉让莫天倒抽一口凉气。当“医务室”三个字传入耳中时,一股强烈的执念猛地冲散了部分痛楚。他强撑起一丝力气,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颤抖,却透着一股子不肯低头的倔强:“不行……我走了……就没人上单人节目了……”话还未说完,一阵更剧烈的绞痛猛地袭来,如同钢针刺穿肠道。他痛苦地闷哼一声,身体瞬间脱力,重重地弯下腰,额头无力地抵在凌天恒汗湿的演出服肩头,冰冷的汗水顺着发梢滑落,晕湿了深蓝色的布料。
“莫天你清醒点!”苏诺想双手紧紧扶住他下滑的身体,“你现在连站都站不稳,怎么上台唱歌?校医看完要是没事,我们一起去跟洛老师求情,肯定能给你留着节目!别拿身体开玩笑!”
叶晓月也快步跟了过来,清秀的脸上写满了焦急,声音温柔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坚定:“体委说得对,莫天,身体才是第一位的。校医室很近,来回最多耽误五分钟,来得及的!节目再好,也没有你的身体重要。”
凌天恒没有接话,只是侧过头,目光沉沉地落在莫天那张血色尽失、写满痛楚的脸上。此刻,看着那个一贯骄傲、此刻却虚弱不堪地趴在自己背上,疼痛难忍却还死死惦记着节目的家伙,心底某个角落那点因小学旧事凝结的冰棱,仿佛被这灼人的汗水无声地融化了些许。
然而他的语气依旧硬邦邦的,像块棱角分明的石头砸下来:“少逞能!节目没了可以再排,再练!你要是真疼出阑尾炎,别说这次演出,下学期你也别想上台蹦跶一个字!”
莫天还想梗着脖子反驳,喉咙里却只挤出一声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的抽气。凌天恒没给他任何挣扎的机会,双臂稳稳托住他的腿弯,迈开长腿就朝门口走去。
“哎!你……放我下来!”莫天像被激怒的幼兽,徒劳地蹬着腿,拳头软绵绵地捶在凌天恒的后背上,那点力道与其说是反抗,不如说更像虚弱无力的抓挠。
凌天恒脚步不停,反而将他向上托了托,声音带着一丝刻意的冷硬:“老实点!再动,我就喊体育曾老师过来抬你,到时候全校都知道你,疼得像个虾米一样蜷在舞台上,连路都走不了。”这威胁精准地戳中了莫天强烈的自尊心。
莫天瞬间偃旗息鼓,连象征性的挣扎都放弃了,只能认命地趴伏着。鼻尖意外地蹭到凌天恒后颈处,那里传来一股清爽干燥的皂角气息,很干净,和他此刻狼狈的状态格格不入。
这熟悉又陌生的气息,像一把钥匙,猝不及防地打开了记忆深处某个尘封的匣子——小学那次激烈的争吵,两人互不退让的固执……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他下意识地把脸更深地埋进对方的肩窝,闷闷地嘟囔了一句,声音低得如同蚊蚋:“别以为……这样……我就忘了以前的事。”
凌天恒的脚步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迈得更稳、更快,闷闷的声音从前方传来,带着一种奇异的坦诚:“我也没指望你忘。但现在,先顾好你自己的肚子要紧。”他不再言语,只是背着莫天,加快了步伐,朝着走廊尽头的校医室走去。苏诺想和叶晓月提着心,紧跟在后面。
校医室里弥漫着淡淡的消毒水味道。校医是个面容和蔼的中年女医生,仔细询问检查后,给出了诊断:“急性胃肠痉挛,应该是吃了不干净或者刺激的东西。问题不大,打一针解痉止痛,再吃点药休息一会儿就好。”她熟练地配好药水。
莫天躺在窄窄的病床上,随着药物注入体内,那翻江倒海的绞痛终于渐渐平息下来,像汹涌的潮水慢慢退去,留下疲惫的滩涂。
他苍白如纸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微弱的血色,紧蹙的眉头也稍稍舒展。凌天恒坐在病床边那把冰冷的金属椅子上,目光落在莫天逐渐恢复平静的脸上。沉默在弥漫着药水味的空气里流淌了几秒,他像是下了某种决心,身体微微前倾,声音比刚才在排练厅柔和了许多,但依然带着他特有的直接:“你先在这好好躺着。我去跟校方和洛老师沟通一下,争取把你的独唱节目调到个人节目的最后压轴出场。等唱完你的独唱,班级合唱你就不用上了,在这里彻底休息。”他顿了顿,补充道,“合唱少一个人没问题,你安心养着。”
莫天有些愕然地抬眼看向他,眼中掠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波动。他张了张嘴,刚想说什么,凌天恒却已站起身,高大的身影投下一小片阴影,语速加快了些许:“我先走了,你老实躺着。”说完,不等莫天回应,转身快步离开了校医室,背影显得有些匆忙。
莫天望着门的方向,胸口被一种陌生而温暖的酸胀感填满。他抿了抿唇,对着空荡荡的门口,习惯性地用略显生硬的语气掩饰真实的情绪:“谁……谁要你帮忙……我自己也能搞定……”声音不大,更像是在自言自语。可心底深处却清晰地知道,若非凌天恒果断背他来,又迅速去协调,他很可能就错过了这次为班级争光的重要机会。
这份情,他记下了。
这时,校医室的门被轻轻推开,苏诺想和叶晓月端着热气腾腾的水杯和药片走了进来。室内紧绷的气氛仿佛随着这一缕热气消散开来。
叶晓月小心翼翼地坐到床边,将温热的杯子递到莫天手中,动作轻柔得像对待易碎的瓷器。她秀气的眉头依然蹙着,声音里带着未褪尽的紧张:“感觉怎么样莫天,还疼得厉害吗?好点没有?”她的目光关切地在他脸上逡巡,不放过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
掌心传来水杯温热的触感,驱散了指尖的冰凉。莫天看着叶晓月担忧的眼神,心头微暖,语气也不自觉地温和下来,带着一丝安抚的意味:“谢谢班长,我好多了,校医说打针止痛,休息会儿就没事了。”
听到他肯定的答复,叶晓月深深吁了口气,紧绷的肩膀终于放松下来,脸上浮现出如释重负的清浅笑容:“嗯,那就好。”她随即又想到演出,认真地问,“那演出……你现在还能坚持吗?如果实在不行,别勉强,我现在就去找洛老师说明情况,看看能不能把你的节目撤下来。身体最重要!”
莫天握着水杯的手指收紧了些。
对他来说,这个舞台并非为了个人出风头,而是凝聚了多少个日夜排练的汗水,承载着为高一(六)班争一份荣誉的执着心愿。
他抬起头,眼神坚定地看向叶晓月:“不用取消,班长。刚才凌天恒……他说帮我去沟通节目顺序了,应该能调到压轴。我打完针休息一下,能撑得住。” 他刻意略过了凌天恒安排他只唱独唱的细节。
校医很快进来为莫天注射了缓解痉挛的药物。叶晓月和苏诺想体贴地暂时回避到门外。药效发挥作用,腹中的不适感大大减轻,只剩下一些虚弱的余韵。莫天闭上眼,在药力的作用下沉沉睡去片刻。
不知过了多久,休息室墙上的时钟指针指向了演出临近的时刻。莫天眼皮动了动,悠悠转醒。他支撑着还有些虚软的身体,试图从病床上坐起来:“得去后台了……压轴……别耽误了……”
“你慢点!”苏诺想眼疾手快地扶住他的胳膊,眉头紧锁,“刚缓过来一点,别逞强。”
叶晓月从床头拎起一件熨烫得笔挺、折痕清晰的白衬衫——那是莫天的演出服,领口一枚小小的银色班级徽章在灯光下闪烁着微光。她在一旁细心地将衬衫抚平,仿佛在整理一份重要的心意。
后台此刻已是一片繁忙景象。
人声鼎沸,夹杂着乐器调试的杂音、彩排的歌声、兴奋的交谈和指导老师急促的指令。空气里混合着化妆品、发胶、道具颜料和年轻身体特有的汗味,形成一种独有的、临战般的亢奋气息。莫天刚走到换衣间门口,就被道具组的同学喊住:“莫天!你的衬衫!怕皱了,我们帮你重新熨过了!”递来的衬衫果然平整如新。
他接过衣服,目光习惯性地扫过领口,发现那枚象征班级荣誉的徽章位置稍稍歪斜了一丝弧度。他下意识地抬手想去调整——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却更快一步。凌天恒不知何时已悄然站在他身侧,修长的手指极其自然地捏住那枚小小的徽章,轻轻一拨,动作精准而利落,瞬间将它拨正到最完美的角度。这动作流畅得仿佛演练过无数次,比莫天自己调整更显细致妥帖。
“紧张吗?”凌天恒的声音在喧嚣的后台中响起,刻意压低了音量,却清晰地传入莫天耳中,带着一种奇异的安定力量。
莫天攥紧了手中的衬衫衣角,指节微微泛白,点了点头。他并非害怕舞台,而是担忧自己虚弱的身体状态,怕辜负了大家这段时间倾注的心血和期待,怕唱不出这首歌应有的力量。
仿佛是看穿了他的心思,凌天恒从口袋里掏出一颗包装完好的润喉糖,不由分说地塞进莫天微凉的手心:“润润嗓子。”他停顿了一下,视线扫过周围嘈杂的环境,又低声道,“我刚才跟负责的老师确认过了,你唱的那首《逆光》,前奏部分可以多留十秒给你。如果觉得气息不稳,或是需要调整,别慌,等伴奏完全稳了再开口。没人会计较那几秒钟。”
莫天撕开糖纸,将那颗清凉微酸的糖果含入口中。丝丝凉意顺着舌尖蔓延开来,奇异地抚平了心底那点翻涌的慌意。
他抬眼看向凌天恒——对方已经转过身去,正弯腰帮他调试那个比他略矮的话筒架,背影挺拔专注。原来他刚才说的“去安排节目”,远不止调换顺序那么简单,连这些可能影响演出状态的细微之处,都默默地替自己考虑周全了。这份不张扬的细心,像一股暖流,悄然注入莫天的心田。
终于,轮到莫天上场。舞台前方的幕布缓缓拉开,聚光灯投射下来的光束带着炙热的温度。台下响起一片热烈的掌声。
他深吸一口气,握着话筒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有些发白,指尖还能感觉到一丝残留的虚软凉意。目光下意识地投向观众席前排——高一(六)班的区域异常醒目。苏诺想挥舞着手臂,叶晓月脸上是鼓励的微笑,其他同学也都睁大眼睛,专注地望向舞台。他们都在为他加油。
熟悉的《逆光》前奏在礼堂里温柔而有力地流淌开来。那多出的十秒前奏空间,像一片宁静的港湾,让他得以再次深深地呼吸,将胸腔里残存的虚弱和杂念尽力排空。
他缓缓闭上眼,又睁开,再开口时,声音带着一丝尚未完全褪去的沙哑,却比任何一次排练都更饱含情感——他想起自己最初选择这首歌,只为能在集体合唱之外,替班级再多争取一分荣耀;想起排练时叶晓月和凌天恒一次次帮他纠正气息,叶晓月默默整理服装道具;更想起不久前,凌天恒背着他奔跑在通往医务室走廊上时,那宽阔后背传来的、隔着两层校服布料依然清晰可辨的、令人安心的灼热温度,以及奔跑中急促而沉稳的心跳……
当唱到副歌高潮那句“逆光而来,不惧阴霾”时,声音的力量陡然拔升,穿透了之前残留的虚弱,带着一种破茧而出的力量感。台下瞬间爆发出更为热烈的掌声!
莫天的目光再次投向那片熟悉的区域。只见高一(六)班全体同学的手中,不知何时已齐齐点亮了一片温暖明亮的黄色光芒——那是数十支他最喜欢的黄色荧光棒,在观众席的昏暗里汇成了一片小小的、涌动的黄色星海,随着音乐的节奏轻轻摇曳,无声地为他挥舞、呐喊、加油。那片纯净温暖的黄色光芒,像舞台之外另一束无形的聚光灯,稳稳地、明亮地,将他笼罩其中,也照亮了他心底最柔软、最坚定的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