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三的晚自习总带着种熬煮般的黏稠感,空气沉甸甸的,仿佛吸饱了粉笔灰和未解的习题。
黑板右上角中考只剩多少天的倒计时牌被红笔狠狠改写成“89”,数字像一道无声的鞭子悬在那里。惨白的灯光下,粉笔灰细密地悬浮、盘旋,最终无声无息地落在叶晓月摊开的《数学压轴题集》上,给那些狰狞的几何图形蒙上一层灰白。
她握笔的手指有些僵硬,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指腹无意识地蹭过演算纸边缘密密麻麻的辅助线,刚写下的油墨被蹭开一小片晕染的灰黑——这是今晚第三道让她彻底卡壳的题了。
思路像陷入泥沼,沉重得提不起来。
教室后排传来压抑的翻书声,窸窸窣窣,偶尔夹杂一两声同学强忍的咳嗽,在过分寂静的空气里格外清晰。
叶晓月烦躁地抬起头,使劲揉了揉酸涩发胀的眼角。余光瞥见练千雪从座位上站起来,手里紧紧攥着半块被指甲掐出印子的橡皮,脚步放得极轻,正朝她这边挪动。
练千雪最近也被物理卷子折磨得眉头紧锁,叶晓月下意识以为她是来讨论难题的。
刚想把写得一团乱的草稿纸往旁边推一推,腾出点地方,就感觉身边的椅子微微一沉。
练千雪挨着她坐下,凑近了些,声音压得又低又含糊,带着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晓月,我想跟你说个事。”
叶晓月手腕悬停,笔尖在纸上洇开一小点墨迹。“嗯?”她应了一声,视线却还固执地黏在那道未解的几何题上。
“关于我和小付……还有你,”练千雪的手指神经质地抠着那块橡皮粗糙的边缘,几乎要抠下一层碎屑,“其实小付这阵子也挺不好受的,上次月考排名一下子掉了十多名,晚自习……我亲眼看见她躲在办公室拐角哭,袖子都擦湿了。晓月,我想着……要不,你们两个各退一步吧?别总这么僵持着了,这样……对你俩都好受点。”
“各退一步”。
这四个字像一颗冰凉的小石子,毫无预兆地砸进叶晓月毫无防备的心湖。水面看似平静,底下却瞬间掀起了翻涌的酸涩,直冲喉头。
她死死盯着卷子上那道残缺的几何图形,视线却不受控制地开始模糊、失焦。
从初一军训那个烈日暴晒的下午,那个莫名其妙的误会开始,她做了什么?
她没冲上去找付佳星争吵过一个字,没在背后跟任何人嘀咕过一句是非,甚至每次远远看到付佳星和别人笑闹、走得近时,她都只会默默地、像避开一片灼人的阳光那样,把自己缩回角落——这难道不是一退再退吗?
“你难道……就没发现我一直在退吗?”叶晓月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没预料到的颤抖,她以为自己早就习惯了忍耐,像蚌壳一样能把所有委屈都紧紧包裹。
可这句话冲出口的刹那,眼眶猛地灼热起来,像被火燎过,“是她!是她连一个开口辩解的机会都不肯给我!当初刘雨欣告诉我那些话,我……我甚至想过主动去找她,把一切都摊开说清楚!可她呢?她看见我就绕路走,眼神躲得比兔子还快!好像我是什么脏东西!”
一滴滚烫的眼泪终究没忍住,直直砸在演算纸上,迅速晕开一个小小的、深色的湿痕。
叶晓月像被烫到一样,慌忙低下头,用手背去使劲抹眼睛,可越抹,那湿意越汹涌,手背很快也变得冰凉一片。
她很少在人前哭,连被母亲许晴当众批评时,她都倔强地抿着嘴没掉过一滴泪。可此刻练千雪那句轻飘飘的“各退一步”,像一根针,精准地戳破了她长久以来绷紧到极致的那根弦,所有强装的坚硬瞬间崩塌。
练千雪看着她微微发抖的瘦削肩膀,脸上原本带着劝和意味的柔和表情一点点僵硬、凝固,最后被一层厚重的惭愧覆盖。
她张了张嘴,喉头滚动了一下,似乎想辩解什么,或者安慰什么,但最终,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嗓子眼,只化作一声沉重又无力的叹息:“……对不起,晓月。我……是我没想过这么多。我没考虑过你的感受。”她终于意识到,当初自己和付佳星重新走到一起时,心里只想着“总算解开一个疙瘩了”,甚至潜意识里觉得叶晓月和付佳星之间也只是小女孩闹别扭的“小事”,过几天就好了。她根本没去深究,也没问过叶晓月一句。
现在回想起来,那些被她忽略的细节——叶晓月骤然沉默的瞬间、避开人群的背影、偶然流露出的疲惫眼神——哪一件不是沉甸甸的委屈?
练千雪没有再说什么,带着满身的尴尬和懊悔,慢慢地、有些笨拙地站起身,几乎是无声地挪回了自己的座位。
教室重新沉入之前的寂静,但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此刻听起来却异常沉重,一下下,沉闷地敲击在叶晓月窒息的胸口上,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她用力低着头,下巴几乎要戳到锁骨,逼迫自己的视线聚焦在那片被泪水打湿的草稿纸上,试图重新抓住那道几何题的线头。
可眼眶里的水汽却像关不住的阀门,模糊了视野,也模糊了思路。这时,一直安静写作业的同桌佘佳怡,悄悄用胳膊肘极轻微地碰了碰她的手臂。
一张叠得方方正正、带着淡淡香味的纸巾,被轻轻推到了叶晓月的手边。
佘佳怡侧过身,把脑袋贴近叶晓月的耳朵,声音轻得像怕惊扰最细微的尘埃:“晓月,”她飞快地瞥了一眼四周,确保无人注意,才用更低的气声继续说,“其实……练千雪当初突然跟付佳星和好,是因为付佳星偷偷塞给了她一张纸条。”
叶晓月擦拭眼泪的动作骤然停滞,血液似乎都凝固了一瞬。
“上次练千雪跟我闲聊的时候,没忍住,把那张纸条给我看了一眼,”佘佳怡的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只剩嘴唇的翕动,“上面写着:‘练练,对不起,军训那件事是我做的不对,我不该那样对你……我这段时间想了很多很多,发现自己身边走得近的朋友好像越来越少,石瑛瑛之前就劝过我,我不听,现在……我真有点后悔了……每次看到你身边围着那么多好朋友,谢琳、安逸、佳怡、高珊珊,还有丁洋她们……大家都那么喜欢你,我就觉得……好羡慕你啊。在我心里,你一直都是我最好的闺蜜,闺蜜的位置永远给你保留,只有你一个人有。’”
佘佳怡说完最后一句,停顿了一下,才用近乎耳语的气声补上最关键的一句:“那张纸条上,提了好多人,安慰她,羡慕她朋友多……唯独没提到你。”
“唯独没提你。”
这六个字,像六片极薄的、淬了毒的冰刃,顺着佘佳怡的低语,精准无比地滑进叶晓月的耳中,一路割开皮肉,直直刺进最深的心底。
瞬间,刚才那翻涌的委屈还没平息,就被一股彻骨的寒意冻结成了更沉重、更坚硬的冰坨。
原来付佳星在道歉、在倾诉孤独和羡慕时,能清晰地罗列出练千雪身边那么多亲近的名字,却唯独遗忘了她叶晓月——这个从小学就认识,曾经形影不离,以为会是永远好朋友的人!
原来练千雪看过这样一张纸条,知道付佳星在表达悔意时对自己只字未提……却还能坐在她身边,语重心长地劝她“各退一步”?!
叶晓月攥紧了手里那张柔软的纸巾,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根根泛白,几乎要将纸团捏碎。
刚刚勉强止住的眼泪再次失控地涌出,大颗大颗,砸在冰凉的金属笔杆上,沿着笔身滑落,留下蜿蜒的水痕。
这一次,她没有再抬手去擦。
就在这巨大的、冰冷的委屈和绝望快要将她淹没的瞬间,眼前的景象猛地开始扭曲、旋转!惨白的日光灯骤然变得刺目灼眼,耳边沙沙的写字声、压抑的咳嗽、翻书的窸窣……所有声音都模糊、拉长、变形,最终混成一片令人晕眩的、持续不断的嗡嗡鸣响!
紧接着,她像是挣脱了某种沉重的束缚,猛地睁开了眼睛——眼前是熟悉而温暖的景象。
床头柜上的小台灯还亮着,洒下一圈柔和昏黄的暖光,恰好笼罩在桌角那本摊开的《物理竞赛真题集》上。
书页停在58页,一道复杂的电路图旁边,还压着她写到一半的草稿纸,上面是潦草的公式和推导。窗外是深夜浓重的墨色,偶尔有晚归的汽车驶过,车灯的光束短暂地扫过窗帘,在布面上投下快速移动的光斑和长长的影子褶皱。
叶晓月撑着发麻的手臂坐直身体,揉了揉酸涩发胀、眼角还带着湿意的眼睛,才迟钝地意识到自己刚才竟然趴在书桌上睡着了。
胳膊底下压着的真题集扉页上,留下了一道深深的、难以抚平的折痕,就像刚才梦里练千雪那些劝慰的话,带着温柔的刀刃,在她心壁上划过,留下了清晰的痛感。
她有些茫然地拿起桌上的手机,屏幕亮起冷白的光,清晰地显示着:01:30。
一股难以言喻的窒闷感淤积在胸口。叶晓月站起身,赤脚踩在微凉的地板上,走到窗边,轻轻拉开窗帘的一条缝隙。
楼下的路灯孤零零地亮着,昏黄的光晕在空无一人的柏油马路上铺开一小片朦胧的光域,像极了梦中天启门口那盏在记忆里摇曳的灯。
梦里那些清晰的痛感再一次翻涌上来——练千雪小心翼翼的神情和话语,自己不受控制的眼泪与质问,佘佳怡凑在耳边吐露的秘密,还有付佳星那无数次仓惶躲避、不肯直视她的眼神……
明明都是过去一年甚至更久的事情了。时间像流水,冲淡了记忆的棱角和色彩,让画面变得朦胧。
可是,每一次午夜梦回,那些被冲刷过的石块底下,裸露出的伤口却依旧新鲜,疼痛感分毫不减,清晰得如同刚刚发生。
叶晓月下意识抬手摸了摸脸颊,指尖触到一片微凉的湿意——是梦里没能流尽的泪水,穿越了梦境与现实的界线,沾染在今夜的皮肤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