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晓月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泛着刺痛，才终于从喉咙里挤出破碎的字句。
声音轻得像被风吹散的棉絮，每一个字都裹着颤抖的怯懦：“妈妈，对不起……是我最近有点累，加上没好好吃饭，这才会这样的，下次不会了。”
话说完的瞬间，她几乎不敢抬头。
头顶水晶灯的冷光落在睫毛上，投下细碎的阴影，遮住了眼底翻涌的慌乱。
她能清晰地感受到许晴扣在她肩线上的手骤然僵住，那股不容抵抗的力道一点点松了下去，硬挺的制服肩线也随之慢慢回弹，只留下几道浅浅的压痕，像未愈合的伤口。
许晴没有立刻说话。
客厅里又陷入了沉默，只是这一次，那堵无形的墙似乎裂开了一道细缝。
叶晓月能听到母亲轻轻的、带着无奈的叹气声，那声音很轻，却像羽毛似的拂过她紧绷的神经。
她偷偷抬眼，瞥见许晴蹙着的眉峰缓缓舒展，湛蓝的眼眸里褪去了大半严厉，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松动——像是精密仪器运行时突然卡顿，最终还是选择了暂时妥协。
“累了就该好好吃饭。”
许晴的声音终于再次响起，语调恢复了惯有的平稳，只是那平稳之下，仔细分辨，能捕捉到一丝不易察觉的、连她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软化。
她收回手，指尖无意识地在藏青色真丝衬衫的袖口处捻了一下，“多大的人了，还不会照顾自己。”
这话与其说是责备，不如说是陈述了一个让她难以理解的事实。
说完，她转身，径直走向厨房。
藏青色的身影在客厅冷白的光线下移动，真丝面料泛着柔和内敛的光泽，袖口的银扣随着步伐轻晃，失去了几分适才的锐利锋芒。
叶晓月依旧僵立在原地，看着那抹挺直却难掩疲惫的背影消失在厨房门口，深灰色制服汲取着客厅的寒意，笼罩着她。
一丝极其微弱的暖意，却像被这背影牵出的火星，在心底某个角落倏忽闪现了一下，快得来不及捕捉，又迅速被一种更深的茫然淹没。
厨房很快传来细微的声响。
先是冰箱门打开的轻微吸合声，然后是食品包装袋被拿取时发出的窸窣摩擦。
接着，“铛”的一声轻响——是蒸锅被放在灶具不锈钢架上的声音。
这声音让叶晓月的心微微一颤。
许晴做事向来精准利落，动作幅度都经过计算，很少发出这种略显仓促的磕碰。
看来，刚才那番对峙带来的紧绷感，确实在母亲身上也留下了痕迹。
她依旧没敢挪动脚步，像一尊凝固的雕像。
直到厨房里弥漫出的、带着面粉特有甜香的温热蒸汽，混杂着清甜的玉米粒、胡萝卜丁和鲜肉馅料的熟悉气味，无声无息地飘散开来，渐渐充盈了空旷冰冷的客厅，温柔地包裹住她冰凉的指尖。
这味道太熟悉了，熟悉的馅料组合，是她从小偏爱的那一口。
许晴甚至会在冰箱冷冻层专门预留几盒包好的，以备不时之需。
她知道母亲最常挂在嘴边的是“做饭是效率最低的时间支出”，却也为这简单的饺子耗费了不少心思，精确计算着蒸制时长，以确保饺子皮柔韧不塌，肉馅熟透却不失鲜嫩多汁。
“还站那干什么？”许晴的声音从厨房传来，语调依旧是命令式的，但那股无形的压迫感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略显生硬的催促，“洗手吃饭！”
叶晓月像是被这声音惊醒了，立刻转身，几乎是带着点仓促地快步走向洗手间。
冰凉的自来水冲刷过双手，指尖的刺痛感被暂时覆盖，混沌的脑袋似乎也清醒了一瞬。但当她看着水流，鼻尖萦绕着那越来越浓郁的饺子香气，一股酸涩猛地冲上鼻腔——许晴总说“蒸饺子浪费时间”，却唯独肯在这件事上为她“浪费”。
等她擦干手，走到餐厅时，餐桌上已经摆好了一只白瓷盘。盘子里整齐地码着十个圆润饱满的饺子，正升腾着氤氲的热气，将盘沿都熏染得有些朦胧。
盘子旁边，是一小碟浓稠的花生酱，那个熟悉的品牌商标清晰可见——许晴总嫌弃它甜得发腻不够健康，却又总会不动声色地将它放入购物车。
叶晓月拉开椅子坐下。
热气扑面，熏得她眼角有些发潮。
她低着头，目光落在饺子上——薄薄的皮被蒸汽浸润得近乎透明，隐约透出内里粉嫩的肉馅和橘黄的玉米颗粒。
许晴在她对面坐下，没有立刻动筷，只是静静地看着她，那双湛蓝色的眼睛里，之前冰冷的审视和严厉已完全褪去，只剩下一种平静的、带着确认意味的注视，似乎只是想看着她把这些食物吃下去。
“快吃，”许晴的声音打破了餐桌上的寂静，依旧是简洁的指令，“凉了皮就粘了。”她说着，手却习惯性地将那碟花生酱朝叶晓月的方向推了推。
动作间，指尖不小心蹭到了碟边粘稠的酱料，许晴几不可察地蹙了下眉，迅速用纸巾擦拭干净。
那瞬间流露出的、对“不洁净”的轻微不适和略显笨拙的处理方式，冲淡了她身上惯常的教授式严谨，透出一点属于寻常母亲的烟火气。
叶晓月拿起筷子，夹起一个饺子，谨慎地蘸了点花生酱。
熟悉的甜咸滋味在口中弥漫开来，肉馅的鲜香与酱料的浓郁交织缠绕，是她记忆深处眷恋的味道。
可吞咽的动作却异常艰难。筷子尖传来细微的、无法控制的颤抖，饺子在筷头上轻轻摇晃了一下。
她连忙把头埋得更低，将饺子整个塞进嘴里，用力咀嚼着，用食物的实体感压制着喉头的哽咽，不让许晴看见自己瞬间泛红的眼眶。
她清晰地感受到了这份关心。
若非关心，母亲不会在疲惫的归途中接到电话便立刻赶回，不会精准地记得她偏爱的食物并亲手蒸热，不会在她用拙劣的谎言搪塞后选择不再深究。
只是这份关心，总是被严实地包裹在“成绩单”、“错误率”、“排名”、“解决方案”这些坚硬冰冷的外壳之内，如同一颗裹着尖锐糖衣的药丸，短暂的甜意过后，是难以下咽的苦涩。
甜的时候能暖到心尖，扎人的时候却足以让她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