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天恒没有再追问下去,也没有刻意点破少女脸颊上那层薄薄的、带着窘意的红晕。
他的目光顺着走廊外逐渐偏移的光影望去,自然地转换了话题,声音依旧平稳低缓,如同投入静湖的一颗小石子,恰到好处地拂去了空气中那份微妙的局促:“刚才包厢窗外的海棠,落得密些了。”
这话语像一把温柔的小刷子,轻轻扫过叶晓月心头的波澜。她几乎是下意识地,顺着他的视线追向走廊尽头那扇巨大的落地玻璃窗。
果然,几瓣粉白娇嫩的海棠花瓣,正被无形的风托着,轻柔地贴附在冰凉的玻璃上,缓缓滑落,留下转瞬即逝的湿痕。
窗外的树影摇曳,花瓣零落如雨。
看着这无声飘落的景象,先前那份因被看穿饮食喜好而产生的羞赧感,不知不觉便淡了下去,心绪也如同被微风梳理过般平缓了许多。她轻轻应了一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放松:“嗯,风好像也大了点。” 声音细细的,像花瓣落地的轻响。
两人之间那短暂的沉默重新变得温和平静,不再有之前的紧绷感,只剩下脚步声规律地叩击在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清脆而单调的回响,仿佛应和着远处隐约传来的、流水般淙淙的古筝琴音,一同在午后的长廊里缓慢流淌。
前方不远处,凌月正亲昵地挽着许晴的胳膊,两人头挨着头,肩膀相抵,亲密地说着只有彼此才能听清的体己话,时不时,许晴轻柔的笑声便逸散开来,带着成熟女性特有的温婉韵味。
凌月忽然侧过头,目光越过许晴的肩膀,精准地落在旁边一直安静陪同、显得格外“安分守己”的叶秋身上。
她眼底飞快地掠过一丝狡黠的、如同少女般的光芒,故意将声音略微提高了些,带着促狭的笑意调侃道:“叶总,我跟你家许教授这么亲密,你该不会躲在旁边偷偷吃醋了吧?”
叶秋的脚步明显一顿,脸上瞬间堆起了哭笑不得的神情,浓眉微微蹙起又舒展开,看向凌月的眼神里充满了“这么多年了你怎么还是老样子”的无奈纵容。
他习惯性地搓了搓手,尽量摆出大方的姿态:“当然不会!你们俩老朋友多年没见,好不容易重逢,亲近些是应该的,应该的!” 然而,嘴上说得豁达,脑海里却忍不住翻腾起大学时代的“旧账”——当年他苦追许晴那会儿,凌月和另外一个闺蜜石珺楠这对“护花使者”可没少“添乱”!
他约许晴要去图书馆自习,凌月会立刻拽着她胳膊说“晴晴要跟我去看新开的画展”;他约许晴去食堂,石珺楠总能“适时”出现,挽住许晴另一只胳膊说“晴晴答应陪我去买复习资料了”。
那时候,他不仅要眼观六路防着其他潜在的“情敌”,还得时刻“防备”着这两个形影不离的好闺蜜“截胡”,现在想起来,那份憋屈里还带着几分青涩岁月独有的滑稽感。
许晴显然一眼就看穿了丈夫此刻脑海里正上演的“回忆录”,忍不住含着笑意轻轻拍了拍凌月的手背,侧过头对她俏皮地眨了眨眼,语气带着点小得意,像是宣告某种专属同盟:“别管他,咱们俩天下第一好!” 那神态,依稀可见当年校园里那个被闺蜜们护着、自信明媚的女孩影子。
凌月被许晴这句宣言逗得笑出了声,清脆爽朗的笑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开,带着点畅快的味道。
她得意地朝着叶秋扬了扬线条优美的下巴,像赢了糖果的小姑娘:“听见没,叶总?我又赢了!” 那表情生动得仿佛时光倒流。
叶秋看着眼前这对仿佛瞬间重回十八岁的“姐妹花”,实在有些“招架不住”这份久违的热闹和调侃。
他感觉自己再待下去,指不定又要被凌月揪出什么“陈年糗事”来打趣。为了避免“惨遭毒手”,他赶紧找了个最常用的理由,语速都快了几分:“咳,那什么……公司那边临时来了个急件,我得先赶回去处理一下。你们俩慢慢逛,好好叙旧!”
话音未落,人已经迈开步子,逃也似的朝着酒店大堂的方向快步走去,那背影竟显出几分仓促。只是,在转身的刹那,那被梳理得一丝不苟的短发下,耳廓边缘悄然漫上的一抹清晰的红晕,终究没能藏住——那点被老友精准戳中心思的窘迫,时隔多年,依旧反应诚实。
许晴望着丈夫带着点狼狈却又透着熟悉的憨厚感的背影,目光扫过他泛红的耳尖,唇角勾起一抹了然又温柔的弧度。
她转过头与凌月对视了一眼,两人眼中都盈满了会心的笑意,仿佛共享着一个只有她们才懂的密码。
许晴的笑容里浸染着时光沉淀下来的怀念,声音放得更轻柔了些:“他还是老样子,一被人说中心事,耳朵就先红了。”
这句话出口的瞬间,她的心湖像是被投入了一颗石子,漾开一圈涟漪,眼前凌月带笑的脸庞似乎与大学时代那张青春洋溢的面孔重合了。
她恍惚间似乎又回到了那些喧闹而温暖的日子——她和凌月、石珺楠、陌森,还有总是默默守护在她身边的叶秋,五个人形影不离的身影穿梭在校园的各个角落。
凌月永远是那个带头起哄、活力四射的核心;石珺楠紧跟其后,妙语连珠,推波助澜;陌森则安静地站在一旁,适时递上矿泉水或者纸巾;而叶秋,总是笨拙又执着地抢在她前面,为她占好自习室最舒服的那个靠窗位置……记忆里的阳光透过茂密的梧桐树叶洒下来,斑驳的光影似乎都比现在要更暖、更亮一些。
然而,这份温暖的恍惚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一丝冰冷的寒意悄然攀爬上来,取代了眼底的温柔。
她想起了石珺楠和陌森,那两个曾经最亲密、最终却……的名字仿佛带着倒刺,轻轻刮过心头。
许晴眼底的光芒黯淡了些许,语气也不自觉地低沉下来,带着难以释怀的沉重:“如果不是因为他们俩,你当年也不会……” 话说到一半,她猛然意识到场合不对,今天是重逢的喜悦时刻,不该让过去的阴影侵染现在。
她硬生生将后面的话咽了回去——“天恒也不会……” 这几个字终究卡在喉咙里,没有出口。
凌月立刻敏锐地察觉到了好友情绪的瞬间低落。她握着许晴的手不自觉地紧了紧,传递着无声的支撑,随即轻轻摇了摇头,打断了许晴未尽的思绪。
她眼底的笑意虽然淡了些,却依旧维持着温和的底色,声音带着安抚的力量,也带着一丝豁达:“过去的,就让它留在过去吧,不提了。今天我们能再像这样挽着手逛街,多难得啊。把那些错过的时光,好好补回来才是正经!”
许晴深吸了一口气,凌月的话语像一阵清风,吹散了刚刚涌起的阴霾。
她看着凌月那双依旧明亮动人的眼睛,心中的郁结被重逢的暖意驱散,眼神重新亮了起来,带着点孩子气的雀跃:“你说得对!走,我们去前面的老街逛逛!我记得那儿有家你以前特别爱吃的糖炒栗子铺子,不知道这么多年过去,还在不在呢!” 她迫不及待地想要用熟悉的味道唤起更多美好的回忆。
“肯定在!” 凌月瞬间被这个提议点燃了热情,眼睛里迸发出期待的光芒,仿佛回到了馋嘴的学生时代。
她手臂一用力,挽着许晴的胳膊就加快了步伐,完全把跟在后面的孩子们忘在了脑后,只匆匆转过头,朝着叶晓静的方向提高声音嘱咐了一句:“晓静!带着弟弟妹妹们早点回家,路上注意安全,别到处乱跑!” 话音刚落,便和许晴头也不回地朝着老街的方向快步走去。
两个气质优雅的成熟女性,此刻却像两个发现了宝藏、急于奔赴糖果店的小姑娘,步伐轻快,把方才心头掠过的沉重往事连同身后的世界,都暂时抛在了身后温暖的阳光里。
叶晓静看着两位长辈迅速消失在走廊尽头拐角的背影,无奈地轻轻叹了口气,秀气的眉毛微微蹙起,颇有些“重任在肩”的使命感。
她转过身,语气带着长姐特有的稳重,对弟弟妹妹们招呼道:“好了,老妈她们有她们的安排。我们也走吧,回家去。”
叶星双手插在裤兜里,慢悠悠地跟在后面,望着母亲和凌月消失的方向,忍不住翻了个大大的、带着点少年人特有夸张的白眼,小声吐槽道:“啧,果然全天下的妈妈都一样不靠谱,有了姐妹就忘了娃。” 语气里是半真半假的抱怨。
叶晓汐听到他的话,仰起小脸,扑闪着大眼睛,认真地小声反驳:“可是……妈妈看起来真的很开心呀,凌阿姨也是。” 她的声音软糯,带着不谙世事的天真。
叶星撇了撇嘴,耸了下肩,没再反驳——他当然看得见母亲脸上那发自内心的、许久未见的灿烂笑容,心底其实也为她高兴。
只是少年人那点微妙的、觉得被“冷落”了的别扭情绪需要一个小小的出口罢了。
叶晓月的目光还停留在母亲和凌月相携离去的方向。
看着她们依偎在一起、步伐轻快的背影,感受着空气中残留的那种毫无隔阂的亲昵气场,她心底深处悄然涌起一丝陌生的、难以言喻的羡慕——那种仿佛可以完全交付信任、共享心事、无需任何伪装的至交情谊,是她与母亲之间似乎从未拥有过的。
就在这份带着点怅然的羡慕在她心头萦绕,思绪微微飘远之际,身旁一直沉默前行的凌天恒,毫无预兆地停了下来。
叶晓月下意识地也跟着顿住了脚步,有些困惑地抬眼看向他。
凌天恒转过身,目光平静地落在她脸上,午后斜阳的光线勾勒出他清俊的侧脸轮廓。
他没有铺垫,没有任何多余的修饰,开门见山,声音清晰地问道:“明天你有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