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梧桐树影在天花板上摇曳,像被无形的手拨动的剪影。叶晓月躺在床上,青浦冬夜那特有的、带着干燥颗粒感的寒气,丝丝缕缕地从半开的窗缝钻进来,拂过她裸露的手背,激起一阵细微的凉栗。
这里冬天没有雪,却有种沁入骨髓的阴冷,冻得人指尖微微发麻。
时间锚定在十二月。
云岫学院为了元旦汇演而喧嚣沸腾的空气,也弥漫在高一(六)班的教室里。
窗外,冬日的阳光是吝啬的金色,斜斜地镀在教室后排的玻璃窗上,将漂浮的粉笔灰染成细小的光尘。课桌上,昨夜匆忙绘制的黑板报粉笔印还未擦净,‘元旦汇演倒计时:15天’的字样被一个醒目的红圈紧紧箍住。
班会课结束,洛老师将组织节目(一个单人特别节目、一个小组节目、一个班级节目)的任务交给了班长凌天恒和副班长叶晓月,让有意向报名的同学到叶晓月这里登记。
“班会结束了,有想报名小组节目或单人节目的同学,请来找我登记。”叶晓月站起身,声音不高,带着一贯的柔和。
她话音未落,旁边的凌天恒已经出声,语气是班长式的平稳笃定:“我们班的单人节目,我来吧。”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班里安静下来的同学,“毕竟,现在也没其他人愿意报单人。”他似乎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但话语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替集体兜底的担当。
叶晓月微微一愣,倒不是质疑凌天恒的能力——他做事向来稳妥。只是没想到他会主动扛下这最显眼、也最可能吃力不讨好的担子。她刚想点头应允,一个清亮又略带锋芒的声音突兀地响起,打破了这份“理所当然”的安排。
“班长,”坐在雷欣后桌的莫天扬起了下巴,嘴角噙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目光越过雷欣的头顶,直直刺向凌天恒,“单人节目,算我一个吧!”
一瞬间,空气仿佛凝滞了。叶晓月和凌天恒的目光同时聚焦在莫天身上。莫天的眼神带着明显的挑战意味,牢牢锁定凌天恒。
而凌天恒的目光只是在那锋芒上短暂停留了一瞬,便像触碰了滚烫的东西般迅速移开,转而落在叶晓月手中的报名表上,下颌线条似乎绷紧了些。
叶晓月的心轻轻提了起来。她看着两人之间无声碰撞的磁场,感到一丝为难:“那个…班长刚才已经报了一个单人节目,按照规定,单人节目只能有一个名额……”她试图解释规则,声音柔软却带着迟疑。
“那就让他去吧。”凌天恒的声音突然响起,打断了叶晓月未尽的话语。那声音低沉平静,听不出情绪,就像在陈述一个无关紧要的决定。他甚至没有再看莫天,仿佛刚才那微妙的交锋从未发生。
叶晓月有些意外于凌天恒的“退让”,但心下也松了口气,刚提起笔要在“单人节目”那一栏写下莫天的名字——
“哈,”莫天忽然轻笑一声,带着明显的嘲弄和不满,他把玩着桌角一块被捏得有些变形的橡皮,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班长想去就直说嘛,何必装着让?好像我抢了你的一样。”
这句话像一颗小石子投入了寂静的池塘。教室里原本窸窣的喧闹声间消失了。前排的同学纷纷侧目,后排的也停下了动作。雷欣下意识地转过头,后背紧紧抵着莫天的课桌边缘,脸上写满了担忧。阳光里飘浮的粉笔尘埃都似乎凝滞了。
空气中弥漫开一种令人窒息的尴尬。凌天恒正把班会记录本塞进抽屉,拉链发出“咔——”一声脆响,在突如其来的安静中显得格外刺耳。他扣上笔帽的动作很稳,只是指尖微微泛白。他终于抬眼看向莫天,眼神平静无波,像冬日清晨结了霜花的窗玻璃,冰冷而疏离:“没必要,汇演就是让大家热闹一下,谁上都一样,都是为了班级。一件小事而已。”
“‘没必要’?”莫天嘴角的弧度带上了明显的寒意,身体微微前倾,火药味几乎要破膛而出。
“哎呀!”就在这紧绷的临界点,雷欣猛地站起身来,清脆的声音像敲碎的冰块,打破了僵局。她脸上堆起明媚的笑容,双手合十,语气活泼又带着恰到好处的夸张,“你们都这么有集体荣誉感,是好事呀!争着为班级出力,多棒!咱们别争啦,公平起见——”她环视一圈,提高了声调,“大家投票决定好不好?让同学们选谁去单人表演,最公平了!”她眨眨眼,看向叶晓月和凌天恒。
这个提议立刻得到了大多数同学的响应。“好!”“投票好!”“支持!”细碎的赞同声在教室里蔓延开来。叶晓月紧绷的神经终于松了些,感激地看了雷欣一眼,连忙点头:“嗯,这样最公平。”她看向凌天恒和莫天,征询意见。
凌天恒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波动,仿佛默认了这场“裁决”。莫天绷着脸,从鼻孔里轻轻哼了一声,算是默许,但那眼神里的不服并未消散。
小小的白色纸片很快分发到每个人手中。教室里只剩下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间或夹杂着几声压抑的咳嗽。
叶晓月抱着临时充当票箱的纸盒,感觉那分量格外沉重。她目光扫过埋头写名字的同学,又掠过窗边摊开的课本被阳光晒得微微卷起的边缘,最后落在凌天恒身上——他正低头整理着书桌上的卷子,侧脸平静得近乎漠然;而莫天则抱着双臂,身体微微后仰靠着椅背,眼睛盯着天花板,手指却无意识地一下下敲击着桌面。
每一次敲击都像是落在叶晓月的心弦上。她担心着结果宣布的那一刻,担心这脆弱的平静会被再次撕裂。
时间在寂静中缓慢流淌,只剩下墙上挂钟的秒针,发出规律却令人心焦的“滴答”声,将这份等待拉得格外漫长。
投票结束。叶晓月深吸了一口气,走到讲台边,开始唱票。她把每一张纸条都展开,念出上面的名字,声音清晰地回荡在落针可闻的教室里:
“莫天。”
“凌天恒。”
“凌天恒。”
“莫天。”
“莫天……”
随着名字被一个个念出,叶晓月在黑板上画下的“正”字一笔笔叠加。两个名字下方的笔画你追我赶,看得人心悬一线。窗外的阳光似乎也黯淡了些,空气中的尘埃不再轻盈飞舞。
终于,最后一张纸条念完。
叶晓月放下粉笔,看着黑板上清晰的票数:莫天17票,凌天恒15票。
“结果出来了,”叶晓月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她转向莫天,“莫天同学胜出,代表我们班参加单人节目。”
教室里短暂地安静了一瞬,随即响起稀稀落落的掌声,更多的是松了口气的轻叹和交头接耳的议论。
凌天恒的目光飞快地掠过黑板上的数字,脸上依旧没有什么波澜,仿佛这结果与他无关。他看向莫天,声音平稳得听不出任何情绪波动:“恭喜。”简单的俩个字,说完便收回了视线,仿佛只是完成了一项必要的礼节。
莫天紧绷的肩膀明显松懈下来,脸上那层尖锐的戾气瞬间褪去,甚至带上了一丝隐约的得意。他并没有看凌天恒,只是咧嘴对着周围投来祝贺目光的同学笑了笑,摆摆手,旋即重重地坐回自己的位置,动作带着一股终于尘埃落定的释然,又仿佛卸掉了千斤重担。
叶晓月悬着的心终于落回实处。她迅速低下头,在报名表“单人节目”那一栏郑重地写下了“莫天”两个字。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清晰而稳定的声响,仿佛在为这场小小的争端画上一个终止符。窗台上那抹冬日暖阳的颜色,似乎又稍稍加深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