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妈的性格,不说你们也知道。”叶晓静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像被这潮湿的夜气压低了音量。
她说完,叶星和叶晓汐互相交换了一个了然又无奈的眼神,嘴角扯出一个短暂而无声的苦笑。话题并未停留在母亲身上,而是如同被无形的手指拨弄着,悄然滑向了姨父蓝家。
蓝家,在青浦市算是个小有底蕴的实业家族,主营消费电子元器件的定制化配套供应。蓝郢靠着精准捕捉中小厂商的缝隙需求,硬是在天启区周边林立的产业链中撕开一道口子,站稳了脚跟。——这其中的关键,不得不提蓝郢已故的前妻,叶晓静她们的大姨——许睛。
当年,临川许家的人脉如同无形的金钥匙,为蓝郢敲开了不少关键客户紧闭的大门,夫妻俩胼手胝足,才将最初的家庭小作坊,一步步拉扯成如今拥有十几号员工的规整厂子。
许睛过世后,家庭的重担大半压在了蓝郢肩上。
孩子们倒也令蓝家面上有光。
大儿子蓝锦琛,二十五岁,留洋镀金归来便一头扎进厂里,主抓采购与客户维系。
他眉宇间透着许睛那份特有的利落果决,连谈判桌上投去的目光都隐隐带着几分许家大小姐的锐利锋芒。
二女儿蓝颜倾,则是名动全国的“天籁音后”,行事风格叛逆又洒脱,仿佛尘世规则与她无关。
小儿子蓝锦城还在念小学,正是精力旺盛、上蹿下跳的年纪,放学后总爱绕路溜进厂区,扒着哥哥办公室的门框,探进去半个脑袋,眼珠滴溜溜转着问些天马行空的问题,是蓝家那略显沉寂的大宅里最鲜活的背景音。
许睛离世第三年,蓝郢再婚了。
新妻子苏婉,原是蓝家上游一家电阻厂老板的远房侄女。当年因业务对接结识,给人的印象是性子温婉柔顺。
“我听蓝锦城那小子说,他那继母是小三上位,是真的吗?”叶星在沙发上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拿起茶几上一颗葡萄丢进嘴里,声音里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好奇与不加掩饰的直白。提到蓝家往事,叶晓静原本平静的眼底掠过一丝沉甸甸的落寞,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涟漪无声。
对于早逝的大姨许睛,她心中充满了惋惜与不值。叶星这话,不幸言中了事实。苏婉,的确是在许晴病重期间便与蓝郢有了不清不楚的关系,踩着许睛的伤痛上了位。
“蓝家的事……太乱了。”叶晓静避开了叶星探究的目光,视线落在面前木质茶几深沉的纹理上,声音低沉了几分,“咱们还是别管太多。”她知道的远比说出来的多,那些盘根错节的往事如同藤蔓,缠绕着令人窒息。
一向安静坐在角落的叶晓汐,这时轻轻拽了拽抱枕的流苏,细声细气地开口:“姐姐,说起来,我们好像很久很久没见到颜倾姐姐了。”提到蓝颜倾,确实是个谜。大姨走后不久,她就如同人间蒸发般从青浦消失了。再出现时,已是红透半边天的歌星,这消息砸得叶家和许家的亲朋们半晌说不出话来。
“她……”叶晓静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划过杯壁,“有她自己的路要走。”对于蓝颜倾,叶晓静的态度有些复杂。那是她的表妹,只比她小一岁。可记忆中,即便是小时候在许家老宅难得的聚会,蓝颜倾也总是安静地待在大姨身边,眼神疏离,像隔着一层看不见的玻璃墙,从不主动融入她们这群孩子的热闹。
叶星和叶晓汐明显还想从大姐嘴里撬出更多蓝家的“秘辛”,叶晓静却已心生倦意,也更添几分警觉。她深知这些豪门恩怨暗藏的汹涌,不愿年幼的弟妹被过早卷入漩涡。她端起大姐的威严,不容置疑地截断了话题:“太晚了。明天都还有事,都回房睡觉去。”语气带着一丝不容抗拒的力道。
叶星拖沓着那双毛绒拖鞋,懒洋洋地从沙发上起身,走到楼梯口时还不忘回头,冲着仍坐在沙发上的叶晓静夸张地做了个鬼脸,嘴里含混不清地嘟囔:“知道啦,大姐。”声音拖得老长,透出浓浓的不甘愿,却又夹杂着对长姐权威的忌惮,终究没敢再多嘴。
叶晓汐动作轻柔得多,默默跟在叶星身后。走到二楼转角处,她脚步微不可察地顿了顿,扶着冰凉的木质栏杆,悄悄向下望去——客厅那盏老式的水晶吊灯散发着暖黄色的光晕,柔和地笼罩着独自坐在沙发上的叶晓静。
灯光下,姐姐的身影显得格外单薄,仿佛被一层厚重无言的心事包裹着,连那挺直的脊背都透着一股沉甸甸的疲惫,与这寂静空旷的客厅融为一体。
直到楼上两扇房门传来轻柔的“咔哒”合拢声,叶晓静紧绷的肩膀才几不可察地松弛下来。她疲惫地向后靠进沙发柔软的靠垫里,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沙发扶手上熟悉的木纹纹理,感受着那温润又略带粗糙的触感。
目光不经意间落到茶几下方。那里压着一张微微卷边的旧照片,是去年许家祭祖时拍的“全家福”。照片里,姨父蓝郢居中,神情还算沉稳;新妻子苏婉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藕粉色改良旗袍,脸上挂着温婉得体的笑容,一只手亲昵地搭在蓝郢的臂弯里;大表哥蓝锦琛却站在最边缘,眉头紧紧锁着,眼神心不在焉地瞟向别处,一只手还紧紧攥着手机,仿佛下一秒就有十万火急的厂务等着他处理;而照片里,独独缺少了那个最引人注目的身影——蓝颜倾。那天,她只托人带了个口信,说有重要的通告,连许家老宅的门槛都没迈进来。
叶晓静轻轻抽出那张照片,指尖拂过它略显粗糙的边缘。冰凉的触感让她心头微微一颤,恍惚间,记忆翻涌如潮。她想起大姨许睛还在世的光景,每一次许家齐聚,蓝颜倾总是像个小尾巴似的黏在许晴身边,安静乖巧,那时她看人的眼神,远没有如今海报上的冷冽。
“还没睡?”玄关处传来轻柔的脚步声和关门的轻响。母亲许晴端着一杯热水走了过来。目光触及叶晓静手中捏着的照片,许晴的脚步微顿,无声地叹了口气,眼底弥漫开深深的疲倦与物是人非的感伤。
“许家那边昨天来过电话,”她在叶晓静身边坐下,将那杯热水塞进女儿微凉的手心,“说苏婉最近在厂里动作不小,正撺掇着要换掉几家多年的老供应商,想把自家那个远房侄子开的电阻厂硬塞进来。锦琛那孩子气性大,当场就跟他爸吵了起来,气得摔门而去,到现在几天都没踏进厂里一步了。”
叶晓静捧着温热的杯子,指尖的凉意却似乎未被驱散。水的温热透过瓷壁传来,但她心头的寒意更甚。“妈,”她抬起眼,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当年大姨走的时候……苏婉她是不是已经……”后面的话像哽在喉咙里的刺,终究没能完整吐出来。她清晰地记得,大姨病重住院的最后日子里,苏婉总以“对接厂里业务”为由频繁出入病房。每一次苏婉离开后,大姨的情绪都会肉眼可见地低落下去,眼神里是叶晓静当时年幼无法理解的复杂情绪——如今想来,那分明是沉痛、不甘与无声的控诉。那时的她,只懵懂地以为是生意上的烦心事。
母亲没有直接回答,只是伸出手,带着安抚的意味,轻轻揉了揉叶晓静柔顺的发顶。她的眼神深邃,里面盛满了对亡姐的心痛和对眼前复杂局面的无奈。
“这些事,许家的长辈们都压着,不让提,就怕影响到锦琛和锦城两个孩子的心境。”母亲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沉重的告诫,“晓静,你听妈的话,这些事,别问,别管。尤其是小星和晓汐那边,一个字也别漏给他们。晓月也是。妈之所以告诉你和晓阳,是因为你们俩,”她看着女儿的眼睛,语气郑重.“将来要继承这个家的一切,至于他们三个,我和你爸自有安排。记住,咱们这样的家庭,水,深着呢。不是你们现在能趟明白的。”
听完母亲语重心长的一席话,叶晓静沉默着,她起身走向楼梯。踏上两级台阶时,叶晓静忍不住微微侧首回望——昏暗的光线下,母亲依然独自坐在那里,微微低着头,抬起手,用衣袖迅速而隐蔽地擦拭着眼角。一抹湿润的水光在她眼底一闪而过。叶晓静喉咙一紧,迅速收回视线,快步上楼。她知道,她想姐姐了。
翌日清晨,叶星是被手机一连串急促的推送铃声吵醒的。他睡眼惺忪地抓过手机,屏幕上一条加粗滚动的娱乐新闻标题瞬间撞入眼帘,无比扎眼:
“天籁音后蓝颜倾引爆乐坛!重磅官宣全球巡回演唱会,首站回归故乡青浦市体育馆!开票十秒,瞬间售罄!”
配图是蓝颜倾一张极具冲击力的宣传照:她身穿剪裁锋利的黑色皮质短外套,妆容冷艳,眼神锐利如刀锋,隔着屏幕都透出一股拒人千里的漠然,与记忆中那个怯生生躲在大姨身后的文静女孩判若两人。
叶星瞬间睡意全无,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弹起,赤脚就冲出了房门,一路冲到叶晓静的房间,门都没顾上敲便闯了进去。
“姐!快看!爆炸新闻!”他兴奋地将手机屏幕几乎怼到正在梳妆台前整理头发的叶晓静眼前,声音激动得发颤,“颜倾姐!她要回青浦开演唱会了!就在体育馆!开票就秒光了!我们想办法弄票去看好不好?肯定超震撼!”
叶晓静的动作倏地停住。镜子里映出她瞬间绷紧的下颌线。她缓缓转过身,目光落在叶星高举的手机屏幕上——蓝颜倾那张极具侵略性的海报特写占据了整个视野。那冰冷的眼神,仿佛穿透屏幕直刺过来。叶晓静的心猛地一沉,指尖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她伸手,并非接过手机,而是直接按熄了那刺眼的屏幕光芒,语气是鲜有的斩钉截铁:“不行。她的演唱会,你们谁都不准去。”
“为什么啊?!”叶星满腔的热情被兜头浇灭,不满地撅起嘴,委屈又困惑,“不就是听个歌吗?能有什么不适合?再说,我们都多久没见颜倾姐了,正好看看她现在……”他想说“看看她现在究竟变成了什么样”。
“没有为什么。”叶晓静的语气比平常重了不止一分,带着不容商榷的决断。她脑中飞速闪过昨夜母亲眼底的哀伤、话语中的沉重警告,以及苏婉在蓝家厂里那些暗流涌动的动作。一个模糊却强烈的预感攫住了她——蓝颜倾选择在这微妙的时间点回归青浦,将演唱会首站设在这里,绝不仅仅是为了唱歌那么简单。这更像是一个精心策划的节点,一个风暴即将形成的中心。
她快步走到床边,拿起自己的手机,指尖在屏幕上快速滑动,找到了大哥叶晓阳的对话框。斟酌再三,她飞快地敲下一行字:“哥,颜倾这次演唱会的时机……是不是另有打算?青浦这边,厂里那位最近动作频繁。”
消息发送出去,几乎是立刻就得到了回复。叶晓阳的回复言简意赅,却字字如冰:“别问。别去。别让他们仨沾边。苏婉已经在活动,想拿下演唱会的独家供应商赞助资格。”
叶晓静盯着屏幕上那行冰冷的文字,心一点点沉向谷底,如同坠入幽暗的深潭。
果然,一切都印证了她的预感。这场演唱会,注定不会平静。她抬起头,看向站在门口、脸上犹带着困惑和不甘的叶星,又想起昨夜楼梯拐角处晓汐那小心翼翼攥着衣角、满怀心事的身影。一股身为长姐的保护欲和责任感激荡在胸腔。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纷乱,做出了决定:“这样吧,”她的声音缓和了些,带着一种安抚却又不容置疑的力量,“我替你们去现场。到时候多拍些照片回来,视频也录一些。签名……我会想办法帮你们要几张。”
叶星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脱口就想欢呼:“真的?太好了姐!你……”
然而,他欢呼的话语戛然而止。因为她清晰地看到,姐姐叶晓静此刻的眼神,没有了平时面对他们时的温和或无奈,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她从未见过的郑重与凝重。那眼神深处,仿佛藏着万千无法言说的秘密和决心。
那目光越过他,投向了窗外未知的远方,像一位即将奔赴决战场的战士,明知前路艰险,却义无反顾。叶星忽然意识到,姐姐答应去看演唱会,绝不只是为了满足他们的心愿那么简单。这更像是一个承诺,一场孤身涉险的赴约。而这场名为演唱会的“局”里,藏着太多连叶家都讳莫如深、不敢轻易触碰的过往与秘密。客厅的空气仿佛都凝滞了,只剩下窗外隐约的雨声,预示着一场真正的风暴即将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