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风裹挟着枯黄的梧桐叶，在初二（二）班走廊光洁的地板上打着旋儿，发出沙沙的低语，将砭骨的寒意一股脑儿灌进敞开的后窗。
数学课代表陈海钰刚把那摞沉甸甸的数学作业本放在讲台边缘，抬眼便撞见了练千雪——她怀里紧紧抱着一摞课本，在后门处生生顿住了脚步，像被无形的钉子钉在原地。
付佳星正懒散地斜倚着门框，单肩挎着书包带，指尖漫不经心地捻转着一支黑色水笔，速度快得几乎看不清轮廓。
练千雪的出现仿佛只是空气的一次轻微扰动，付佳星那双清冷的眸子甚至连一丝涟漪都未泛起，目光毫不停留地越过她头顶的虚空。
下一刻，她已倏然转身，笔直地走向自己的座位，后背绷得挺直而僵硬，像一块拒绝任何温度传递的铁板，每一步都踏出一种刻意的无声拒绝。
练千雪的手指下意识地收紧，骨节微微发白，深深嵌进课本粗糙的纸页边缘。她屏住了呼吸，仿佛连胸腔的起伏都成了巨大的声响，直到付佳星的身影彻底淹没在最后一排桌椅的阴影里，才像贴着墙根生长的藤蔓般，小心翼翼地、脚步轻悄地挪回了自己的位置。
空气里残留的冰冷气息，让她裸露的脖颈泛起一阵细小的战栗。
自那次决裂之后，她们之间便彻底断了丝缕。不是朋友，甚至连点头之交的陌生人都算不上，中间横亘着一层刻意为之的冰墙。
叶晓月和她的同桌陈海钰以及其它小伙伴们对此看得最真切：练千雪会像巡警规划路线般，精确避开付佳星惯常行走的西侧楼梯；而付佳星呢？只要练千雪纤细的身影出现在食堂门口，前一秒还在安静用餐的她，下一秒便会端起餐盘，沉默而迅疾地转移到最远的角落，那姿态决绝得像在逃离一场无形的瘟疫。
这种弥漫在二人之间的冷寂，如同薄雾般悄然覆盖了整个班级。叶晓月是这份冰冷的忠实见证者。上次自习课，练千雪的试卷莫名失踪，她下意识地想求助同桌高德，小巧的嘴唇刚刚翕动，眼角的余光却敏锐地捕捉到后排付佳星投向这边的视线——那道目光像淬了冰的针尖，让她瞬间把涌到嘴边的话冻回了喉咙里。
最终，她只是默默垂下头，用牙齿轻轻咬着铅笔尾端，另一只手的指尖捏着秃掉的铅笔头，在草稿纸上反复涂画着毫无意义的圆圈，力道大得几乎要戳破纸背。
另一次，付佳星的笔芯告罄，她的同桌热心递过一支替芯，就在付佳星伸手接过的瞬间，练千雪恰好从她桌旁侧身经过。
刹那间，付佳星握住笔杆的手猛地收紧，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塑胶笔杆上那层薄薄的蓝色烤漆都被她指甲抠掉了一小片碎屑。
然而，她的视线却固执地粘在桌面上，没有丝毫抬起的意愿，仿佛身边经过的只是一个透明的幻影。
这层薄冰，似乎在无声无息中变得更厚、更冷了。
直到班长甘露像一阵疾风般冲进教室，高高挥舞着一张醒目粉红的通知单，清亮的嗓音如同石子投入湖面，瞬间刺破了这凝滞的空气：“重大通知！青浦野生动物园！下周秋游！”
然而，预想中的欢呼雀跃并未到来。教室里的沉寂只是短暂地波动了一下，随即又沉了下去。
佘佳怡立刻过来扯了扯安逸的衣袖，撇撇嘴，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慵懒：“看动物？多没劲啊！还得六点就爬起来赶大巴，想想都头晕，我宁愿在家玩手机，不去了！” 安逸忙不迭地点头附和，眼睛盯着手机屏幕：“就是就是！那门票钱省下来，够我们去买皮肤了！我也陪你宅家，美滋滋！”
坐在不远处的练千雪，清晰地捕捉到了这段对话。她原本微微亮起的眼眸，瞬间像被掐灭的烛火，黯淡了下去。
她一直悄悄盼望着，即使和佘佳怡、安逸在车上没有说话，只要身边有熟悉的身影，秋游这漫长陌生的路途也能显得不那么空旷难熬。
此刻，两人轻描淡写地放弃，让她攥着通知单的手指微微发凉。
纸上那只憨态可掬、抱着竹子的熊猫幼崽，在她眼中也仿佛褪去了鲜活的色彩，变得灰蒙蒙的。
同为叶晓月初中时期的好闺蜜蒋雨欣走到叶晓月面前，压低了声音，带着惋惜：“高珊珊也去不成了，她妈妈临时要带她回老家看外婆。哎，算来算去，咱班想去的，好像真没几个了。”
叶晓月轻轻点头，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带着一丝探寻，飘向了教室最后一排的角落——付佳星正趴在堆满书本的课桌上，侧脸深深埋进臂弯里，只露出一小簇乌黑的发顶。
她另一只搭在草稿本上的手，指尖却泄露了心事，正无意识地画着一个又一个纠缠重叠的圆圈，密密麻麻，像一团永远理不清、解不开的乱麻。
叶晓月的心头蓦地一跳：付佳星呢？她会去吗？
“晓月……” 一个轻如羽毛、带着细微颤抖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叶晓月回头，对上练千雪那双微红的眼眶。她纤细的手指无意识地揪着自己校服外套的下摆，指节蜷得发白，眼神里充满了小心翼翼的试探和几乎要溢出的脆弱感，显然佘佳怡她们的缺席加剧了她的不安。“秋游的大巴车……你……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坐？” 那语调轻得仿佛怕惊扰什么易碎的梦。
叶晓月下意识地就想答应，然而就在她启唇的刹那，眼角的余光敏锐地捕捉到最后一排的异动——付佳星猛地坐直了身体！
她低着头，死死盯着摊开的习题册，手中的笔在纸上“唰唰”地划动，笔尖摩擦纸张的声音突兀地在略显安静的教室里响起，带着一种欲盖弥彰的刻意。
但叶晓月看得分明，那道刚解了一半的几何题上，辅助线画得歪歪扭扭，甚至还穿透了题目的图形，凌乱得毫无章法，哪里是在专心解题，分明是心乱如麻。
“要是……要是你不想……” 练千雪捕捉到叶晓月那零点几秒的迟疑，顿时慌了神，声音变得更低，带着一丝退缩的颤音，“没关系的，我……我自己坐也可以的。”
“没有！” 叶晓月猛然回神，迅速压下心中的纷乱，用力摇了摇头，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自然清晰，“我跟你一起坐就好。嗯……我们坐中间靠窗的位置怎么样？不太晒，还能好好看看窗外的景色。” 她描绘着位置，试图驱散那无形的尴尬。
练千雪紧绷的肩膀瞬间松弛下来，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嘴角艰难地向上弯起一个浅浅的、带着劫后余生般庆幸的弧度，用力点了点头：“嗯！好！”
叶晓月嘴上应着，心却悬得更高了。
她的视线无法控制地再次飘向付佳星——几乎就在她话音落地的同一秒，付佳星手中那支飞速划动的笔尖猛地一顿，“嗞”的一声，在草稿纸上戳出一个浓黑突兀的墨点，像一颗凝固的黑泪。
紧接着，她像是被那墨点烫到一般，“啪”地一声将笔重重拍在桌上，动作粗暴地从书包里扯出黑色的入耳式耳机，看也不看就猛地塞进耳朵里，甚至没有调试音量，用力地将头扭向窗外。
窗台角落堆积着几片蜷曲的枯叶，而她投向窗外的眼神空洞、失焦，如同深秋寒风扫过的、不起一丝波澜的枯潭。
自习课安静的空气中，同桌陈海钰小声地对她说：“哎，叶姐！刚课间我听见付佳星跟她同桌小声嘀咕呢，说秋游‘不去白不去，反正呆家里也无聊’，她好像已经跟黄哥报过名了——她肯定会去的！”
叶晓月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骤然失序地狂跳起来，手中的笔“嗒”的一声滚落在桌面上。
付佳星会去！那大巴车上……她和练千雪坐在一起，付佳星会坐在哪里？会不会刻意挑选一个对角线最远的角落？会不会在目光偶然交汇的瞬间，立刻将耳机音量调到最大，用震耳欲聋的声响隔绝一切？
眼前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食堂里付佳星端着餐盘决然转身的背影，叶晓月只觉得胸口像被一团湿冷的棉花紧紧堵住，闷得几乎透不过气。
放学的铃声终于刺破了凝固的空气。
叶晓月一反常态地放慢了收拾书包的动作，慢条斯理地将书本一本本码齐，文具盒的拉链也拉得格外缓慢。
佘佳怡和安逸早已勾肩搭背地冲出教室，嬉闹着讨论晚上吃什么。蒋雨欣收拾妥当，隔着几张桌子朝叶晓月挥挥手：“晓月，我先走啦，去给高珊珊买校门口那家新出的红糖糕！” 练千雪离开前，特意又绕到叶晓月桌边，声音恢复了少许元气，带着确认的安心：“那就说好啦，我们秋游的时候一起坐。”
叶晓月用力点点头，目送着练千雪单薄的身影消失在教室门口嘈杂的人流中。她这才拎起书包，慢吞吞地挪向走廊。
刚踏出门，脚步便顿住了——付佳星并没有立刻离开。她就那么沉默地靠在对面的墙壁上，离教室门不远，手里紧紧攥着一瓶冰冷的、凝结着细小水珠的矿泉水瓶。
眼神放空地看着前方虚空一点，指尖却无意识地、近乎凶狠地抠着瓶身上的塑料标签，标签的边缘已被她抠得卷起、破损，晶莹的水珠顺着她紧握的手指缝隙不断滴落，在走廊光滑的地砖上晕开一小片一小片深色的湿痕，无声地扩散。
叶晓月站在原地，内心挣扎了好一会儿。走廊的人流渐渐稀少，空气里只剩下付佳星指间水滴持续滴落的轻响。
最终，她还是鼓起一丝勇气走上前两步，声音放得很轻，带着不易察觉的试探：“小付……秋游那天，大巴车上……你和谁一起坐？”
付佳星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刺了一下。她缓缓抬起眼帘看向叶晓月，那眼神瞬间变得更加冰冷、锐利，像蒙了一层冬日清晨最刺骨的寒霜。
她没有回答一个字，甚至连一个表示否定的音节都吝啬发出，只是倏然收回目光，猛地转过身，大步流星地朝着楼梯口的方向走去，步履急促而僵硬，比平时快了许多，背影几乎透着逃离的意味。
叶晓月僵在原地，手中的书包带被无意识地攥得死紧，布料在手心揉搓变形。她怔怔地望着付佳星决绝的背影消失在楼梯拐角处那片更深沉的阴影里。一股难以言喻的沉重感沉沉地压了下来——她彻底明白了。
付佳星会去，但她不会靠近她们，甚至不会允许自己靠近她们。那曾经自然而然、脱口而出的“要不要一起”，如今已成为一道无法跨越的深渊，一句绝无可能再出口的话语。
回到家，叶晓月将那张秋游通知单在书桌上小心翼翼地铺平。纸上“青浦野生动物园”几个大字依旧鲜艳夺目，憨态可掬的熊猫图案也依然生动可爱。然而她的目光却久久地、近乎执拗地停留在下方那行小字上：“乘车座位请同学们自行结伴”。
练千雪期待中隐含不安的眼神，付佳星转身离去时凝固般的冷漠背影，还有陈海钰那句笃定的“她会去”……各种画面在她脑海里交织、碰撞。心口的感觉怪异极了，像是塞满了沉甸甸的石块，又像是被彻底掏空，只剩下冷风在其中呼啸穿行，发出空洞的回响。
窗外，一阵更猛烈的秋风卷过，又有几片梧桐枯叶挣脱了枝头，打着旋儿飘落下来，轻轻砸在窗台上，如同被退回的、写满了无人知晓心事却无法投递的信笺。
叶晓月默默地拿起一支削得尖尖的铅笔，在那张通知单的空白边缘处，轻轻地、小心地画了一个小小的、象征车厢座位的方块轮廓。她在方格的左边，极其简略地勾勒了一个模糊的、低着头的人影——毫无疑问，那是练千雪。右边，却留下了一大片刺目的空白。她的笔尖悬停在那片空白上方，微微颤抖着，想落笔画下付佳星的身影，哪怕只是一个冷淡的侧脸也好。然而，笔尖悬停良久，最终落下的，却只是在左边人影与右边空白之间，画下了一道纤细却无比深刻的铅笔线。那道线，像一道陡然裂开的深渊，无声地横亘在曾经亲密无间的三个人之间，清晰而冰冷，仿佛预示着一段再也无法弥合的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