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末的天启学院,傍晚的夕阳把教学楼外的梧桐树叶染成厚重的暖金色。
蝉鸣裹挟着亚热带特有的、黏稠的热气,在空旷的走廊里徒劳地撞来撞去。
放学铃刚响过三分钟,教室里已然沸腾如炸开的锅——有人把书包往肩头帅气地一甩,吆喝着冲向篮球场;有人急切地围在讲台前,争执着最后一道数学题的解法;课桌上散落着没喝完的冰汽水,瓶壁凝满细密的水珠,汇聚成线,顺着桌沿无声地往下滴落,在地面晕开一小圈一小圈深色的湿痕。
叶晓月低着头,不疾不徐地将桌面上最后一本练习册塞进略显沉重的书包。指尖不经意间触到了口袋里那张折得方方正正、棱角分明的硬纸——是母亲许晴早上新写的作息表。
她下意识地用指腹摩挲了一下纸角,仿佛能感觉到那行用红笔狠狠标出的“晚七点前必须到家,完成两套物理真题”透过布料传来的压迫感,字迹的油墨似乎都在硌着她的手指。
她微微蹙了下眉,抬头时,视线恰好捕捉到第三组靠窗的位置——刘雨欣整个人趴在桌面上,校服包裹着的后背正剧烈地、压抑不住地一抽一抽,领口那片布料已经被不断涌出的泪水浸染成一片更深的颜色。
“要不要过去看看?”佘佳怡含着半块没吃完的绿豆冰糕凑近,声音含糊却带着关切,“刚才就感觉她不太对劲了,收拾东西时手抖得厉害。”旁边的安逸刚哗啦一下拉上书包拉链,闻言也停下了动作,目光顺着佘佳怡的话头瞟向刘雨欣的方向,压低了声音:“好像跟付佳星有关?中午我碰巧看见她在楼梯间堵付佳星说话,结果付佳星像是没听见,直接挽着张慧君的胳膊走了,压根没理她。”
叶晓月依旧沉默,只是把最后一本厚重的错题集稳稳地塞进书包夹层。
佘佳怡的话让她脑海里瞬间闪过几个画面:上周食堂,付佳星笑嘻嘻地把餐盘里的虾仁全都拨到张慧君的碗里,张慧君亲昵地拍拍她的胳膊,付佳星低头时嘴角翘起的弧度清晰可见;还有前天放学的公交站台,刘雨欣急切地追着付佳星问“你为什么不回我消息呀?”,付佳星却只皱着眉甩下一句“我跟张慧君还有事,你别跟着了”,然后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开,只剩下刘雨欣一个人僵在原地,手指死死攥着书包带子,用力到指关节都泛白了。
叶晓月深吸了一口气,将书包带子攥紧,调整了一下位置,然后迈步朝刘雨欣的方向径直走了过去。
陈佳绮和蒋雨欣已经围在旁边了。
陈佳绮手里捏着一小包面巾纸,犹豫着该不该递过去,神情有些无措;蒋雨欣则抱着胳膊,眉头紧锁,目光时不时焦躁地扫向教室门口,似乎在搜寻某个迟迟未出现的身影。
“刘雨欣,别哭了啊……”陈佳绮俯下身,用一种近乎气声的轻柔语调劝说,“是不是付佳星欺负你了?要不……要不我晚上微信上问问她?也许……也许有什么误会呢?”
刘雨欣闻声抬起头,露出红肿得像熟透桃子的双眼,长长的睫毛湿漉漉地粘在一起,还挂着晶莹的泪珠。
她嘴唇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但汹涌的泪水却先一步决堤,再次无声地滚落。
蒋雨欣忍不住了,胸口起伏着,语气里带着明显的不忿和火气:“误会?能有什么误会!明摆着就是付佳星认识了张慧君,就把刘雨欣彻底晾一边了!以前她俩不是形影不离吗?一起上学放学,一起刷题到深夜!结果这半个月,付佳星连刘雨欣的消息都懒得回!昨天刘雨欣想找她借物理笔记,人家倒好,眼皮都没抬,直接一句‘张慧君借走了’,说完扭头就挽着张慧君走了!你说这叫什么事儿?”
叶晓月静静地站在一旁,蒋雨欣那句“把人晾一边”像一根极细的针,猝不及防地在她心口最柔软隐蔽的地方轻轻扎了一下。
去年冬天那股熟悉的寒意瞬间弥漫开来——楚烟明和付佳星也是这样,毫无征兆地开始避开她:走廊迎面遇上会立刻绕道走远;她整理好的、字迹工整的笔记递过去,他视而不见;那些曾经只对她展露的温和笑容,后来都毫无保留地给了别人。
那种被整个世界骤然抛弃在熟悉的轨道之外,茫然无措、连原因都无从知晓的窒息感,她体会得太深了。
“你们先出去吧。”叶晓月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平静,她转头对着陈佳绮和蒋雨欣说,“我在这里陪着她就好。”
陈佳绮明显愣了一下,看看哭得几乎脱力的刘雨欣,又看看神情平静却坚定的叶晓月,迟疑地点了点头:“那……那好吧。我们在外面等着,有事你立刻给我们发消息。”
蒋雨欣似乎还想争辩什么,被陈佳绮悄悄拉了拉胳膊,两人互相看了一眼,带着担忧慢慢退出了教室。
佘佳怡和安逸在门口停住脚步,朝叶晓月默契地比了个“随时呼叫”的手势,这才轻轻带上了门。
教室瞬间陷入一种奇异的半寂静,只有窗外不知疲倦的蝉鸣和身边刘雨欣极力压抑却仍控制不住的、断断续续的啜泣声格外清晰。
斑驳的夕阳透过窗户,在地上投下长长的、不断变幻的光影。
叶晓月动作轻缓地从书包侧袋里摸出一瓶冰镇的矿泉水——那是早上许晴硬塞给她的,嘱咐着“下午刷题渴了就喝这个,不准买那些乱七八糟的饮料,对身体不好”。
瓶身上的冷气早已凝成细密的水珠,湿漉漉地沾湿了她的掌心。她没拧开过,此刻却毫不犹豫地将冰凉的瓶子递到刘雨欣面前:“喝点水吧,冰的,可能会舒服一点。”
刘雨欣抬起泪眼朦胧的脸,手指触碰到瓶壁那刺骨的凉意时,身体不由自主地瑟缩了一下,随即才反应过来。
她接过瓶子,冰凉的温度似乎稍微唤回了一丝神智,慢慢拧开瓶盖,小口啜饮了一下。冰冷的水滑过喉咙,让她激烈的抽噎稍稍平复。
叶晓月在她身旁的椅子上坐下,目光落在桌角——一支原本好好放着的自动铅笔摔在地上,笔芯断了一截,笔帽滚在不远处。
“那种……感觉,”叶晓月的声音放得更轻,像怕惊扰了空气中某个脆弱的分子,“突然就被在意的人冷落、推开的感觉……我大概能明白一点。”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词语,“就像你一直并肩走着的人,毫无征兆地加快了脚步,甚至直接拐上了另一条路。你被孤零零地留在原地,周围的一切都变得陌生,而你甚至想不通自己做错了什么……”
刘雨欣握着矿泉水瓶的手指猛地收紧,塑料瓶身发出轻微的“喀啦”声,眼泪再次不受控制地涌出,但不再是之前那种崩溃的嚎啕,变成了更深的、夹杂着委屈和不解的低泣:“晓月……我们和她认识……快两年了吧?以前说好的……一起考好的大学,一起刷题刷到眼皮打架……结果现在……她现在连跟我说句话都嫌烦了吗?”她的声音哽咽,带着浓重的鼻音。
叶晓月没有立刻回答。
她默默地弯下腰,捡起那个滚落在地的蓝色笔帽,轻轻放在刘雨欣的桌角。
这个动作让她脑海里不受控制地浮现出去年冬天的一些片段:她熬了几个通宵,用不同颜色的笔精心标注的立体几何笔记,最后被楚烟明随手捏得皱巴巴,塞在书包最底层,再也没翻开过;还有许晴发现她藏在抽屉里的橘子糖,二话不说直接扔进垃圾桶,语气冰冷地说“少在这些没用的玩意儿上浪费时间”。
她最终没有向刘雨欣倾诉这些。只是侧过头,看着窗框上那抹渐渐暗淡的金色,声音轻得像叹息:“欣儿,不是你的错。有些人走着走着就散了,不是因为你不够好,只是……他们遇到了自己想走的新路而已。” 她把“他们遇到了”这几个字咬得很轻,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疲倦。
夕阳终于沉了下去,教室里的光线迅速变得昏暗而柔和,将人影拉得更加细长模糊。
刘雨欣断断续续地喝掉了大半瓶冰水,剧烈的情绪似乎随着那冰凉的温度稍稍沉淀下来,哭声渐歇,只剩下偶尔控制不了的、小小的抽噎。
她抬起红肿的眼睛,怯怯地看向身旁平静的叶晓月,犹豫了好一会儿,才用带着浓浓鼻音的、细若蚊蚋的声音问:“晓月……你……你会不会怨我啊?就是……就是那次你和付佳星闹矛盾之后,我……我当时也没搞清楚状况,就……就还是选择站在了付佳星那边……” 她的手指紧张地绞着湿透的纸巾,眼神里充满了愧疚和不安。
叶晓月似乎对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有些意外,她转过头,目光平静地落在刘雨欣写满懊悔的脸上,几秒钟后,缓缓地、幅度很小地摇了摇头,脸上没什么波澜。
她下意识地抬手看了一眼腕上那只略显老旧的电子表——荧绿色的数字清晰地显示着:6:20。
母亲许晴那不容辩驳的“七点前必须到家”像一道紧箍咒瞬间勒紧了神经,回家还要坐二十分钟公交,路上稍有耽搁就……她立刻站起身,动作利落地将书包甩到肩上背好,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我得赶紧回家了。你……要是还想再静静待一会儿,记得等下把教室门锁好。或者……”她顿了顿,看向刘雨欣,“跟我们一块儿走?”
刘雨欣也像是被叶晓月起身的动作惊醒,跟着慢慢站起来,手里还紧紧攥着那个已经被体温捂得不再冰凉的矿泉水瓶,手指无意识地抠着瓶身的标签:“嗯……跟你一起走吧,正好顺路一段。”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教室。
空旷的走廊里只剩她们的身影,被夕阳残余的光线拉扯着,交织在地上,融成一条长长的、模糊的影子。
叶晓月的手习惯性地揣进口袋,那张棱角分明的作息表依旧顽固地硌着她的指腹,清晰地提醒着她即将面对的一切:冰冷的物理真题试卷、枯燥的英语听力练习,还有母亲许晴那带着审视和不满的质问——“怎么又回来这么晚?”
然而,刚才看着刘雨欣在自己身边慢慢停止哭泣、眼神恢复一丝清明的样子,她的胸腔里,那股常年被各种规则和压力挤压着的滞闷感,似乎被撬开了一丝微小的缝隙,隐约透进一点稀薄的、带着凉意的空气——就像这闷热得令人窒息的长夏黄昏里,偶然掠过的一缕不成气候的风,微弱得几乎难以捕捉,却足以让她在那一刻,轻轻地、深深地、不易察觉地透出了一口压在心底许久的气。
走到空旷的校门口,橘红色的路灯已经亮起,在渐深的暮色中投下昏黄的光晕。刘雨欣的脚步突然顿住,指甲几乎要嵌进矿泉水瓶里。
她像是下定了极大的决心,猛地转过身,面对着叶晓月,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意味:“晓月……其实……”
她深吸了一口气,目光复杂地直视着叶晓月的眼睛,嘴唇抿得有些发白。
“付佳星当初和你闹掰……根本就不是因为你跟练千雪玩得近……”
叶晓月正低头下意识地又看了一眼手表确认时间,闻言动作骤然僵住,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猛地一跳。
她倏地抬起头,目光锐利地看向刘雨欣,带着一丝猝不及防的惊愕和深深的探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