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晓月关掉了那个小小的窗口,指尖在鼠标上停留了一瞬,仿佛关闭的不是一个聊天界面,而是一扇刚刚承受了无声风暴洗礼的门扉。
随着窗口消失,屏幕上只剩下冰冷的桌面壁纸,一如她此刻骤然沉寂的心湖。
她向后重重靠进椅背,木质椅背发出轻微的呻吟。
身体像是被抽走了力气,软绵地陷在椅子里。目光失焦地投向窗外,穿透了玻璃,茫然地落在远处模糊的景致上。
午后炽烈的阳光依旧刺眼,肆无忌惮地在书桌一角烙下明亮的、棱角分明的光斑。
然而这灼热的能量,却丝毫无法穿透她心底弥漫开的、浓重得化不开的阴影。
蒋雨欣要转回天启……楚烟明在天启如鱼得水,身边莺莺燕燕从未间断……关于她自己的流言蜚语,也从未在那片土地上真正停息……这些冰冷的讯息,像一块块棱角尖锐的巨石,接二连三地投入她原本就暗流汹涌的心湖,激起滔天的浊浪,将仅存的平静彻底撕碎。
她原本以为,这次去天启不过是一次例行公事般的短暂交换,像执行一段既定程序。
只要足够低调、足够谨慎,就能像一抹微不足道的影子,悄无声息地滑过那片承载了太多复杂记忆的土地,避开所有她不愿触碰的人和事。
可现在看来,平静的表象之下,早已潜伏着无数危险的暗礁和致命的漩涡,只等着她一脚踏入,便将一切搅得天翻地覆。
疲惫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着,不由自主地滑落在地板上。
那里,静静地躺着一张散落的毕业合影。目光刚一触及那画面,便如同被滚烫的铁烙了一下,她猛地别开脸。
记忆的闸门轰然洞开:记忆中那些毫无保留的信任、纯粹的笑声,与后来锥心刺骨的背叛、当众的羞辱,瞬间化作两条冰冷的毒蛇,死死地纠缠在一起,一圈圈绞紧她的心脏,勒得她几乎窒息。
房间里,空气仿佛凝固了,连漂浮的尘埃都悬停在半空,不再游移。
叶晓月猛地闭上眼睛,纤长的睫毛剧烈地颤抖着。
她深深地、无声地吸了一口气,胸腔剧烈地起伏,像是要将所有翻腾不息、几乎要破胸而出的激烈情绪——愤怒、屈辱、恐惧——都强行压回那方寸之地。
她俯下身,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粗暴的决绝,一把抓起地板上的合影。
冰凉的相纸触碰到指尖,带来细微的刺痛感。她的拇指重重地碾过照片上那张刺眼的笑脸,随即飞快地将照片塞回硬壳笔记本的扉页,“啪”地一声,用尽全身力气合上笔记本的盖子。那声响干脆利落,像一记封印,试图将那段不堪回首的过往彻底尘封、隔绝。
“都过去了。”
她在心底对自己说,声音微弱得像一缕随时会消散的烟,却又固执地掺杂着一丝不肯服输的倔强。
重新站起身时,一阵酸麻感从脚底直窜小腿,她踉跄了一下,下意识地伸手扶住冰凉的桌面。
指尖传来木质的坚硬触感,让她稍稍稳住心神。
目光落在敞开的行李箱上,云岫学院标志性的白色校服叠得整整齐齐,静静躺在最上层,领口那枚小小的银色纽扣在阳光下反射着微冷的、柔和的光泽,沉默地见证着她这短暂逃离的一年时光。
她弯下腰,开始收拾散落在床边的几件轻薄衣物。
起初的动作还有些僵硬、急促,但随着一件件衣物被细致地折叠、抚平、放入箱中,她的动作渐渐变得沉稳、规律起来,仿佛这机械性的整理能一并梳理她内心如麻的杂乱。
每一件物品都被安置在最恰当的位置,棱角对齐,边缘平整。
当最后一件衣物归位,她拉上行李箱的拉链,“咔哒”一声轻响在安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像是一个干脆利落的顿号,为这段看似平静的夏日时光画上了一个临时休止符。
她将行李箱立在墙角,白色的标签纸上,自己娟秀的名字清晰可见。
指尖再次触碰到冰凉的聚碳酸酯箱体,那坚实稳固的触感,竟意外地在她动荡的心湖里投下了一颗小小的石子,漾开一丝微弱的、却真实存在的安定涟漪。
窗外的蝉鸣声,不知何时变得清晰而富有韵律起来,此起彼伏,高亢与低沉交织,在灼热的空气里织成一张密密麻麻的、独属于夏日的声网。
叶晓月走到床边,脱掉鞋子,将自己整个抛进柔软的被褥里。
身体陷落的瞬间,积攒了一下午的疲惫如同潮水般席卷而来,几乎要将她吞没。
她没有去拉那层薄薄的纱帘,任由偏西的阳光透过玻璃,慵懒地铺洒在床尾,暖融融的,带着一种午后特有的、褪去了锋芒的温柔。
她仰面躺着,目光失焦地望着天花板上精致繁复的石膏线条,思绪像断了线的风筝,飘飘悠悠地被风吹回了刚刚结束的这一整个高一学期。
云岫学院的日子,像一条平缓流淌的小溪:规律、安静、用课业填满。
没有天启那种无处不在的喧嚣和窥探的目光,只有翻动的书页、沙沙的笔迹、淡淡的墨香,以及课间偶尔飘来的、干净的、不带杂质的欢声笑语。
回顾过往,她意识到这段看似寻常的时光里,真正让她感受到温暖和支撑的,是她遇到的那群朋友。
能遇见他们,大概是她艰难地褪去初中那层冰冷沉重的阴霾后,命运给予的最珍贵的幸运。
思绪飘忽着,无意间落到了莫天身上——那个坐在雷欣后面的男生。
夏晓琳他们总爱打趣他是“社交悍匪”,这学期的变化也确实让人瞠目。
高一上学期,莫天的成绩就像他本人一样,稳稳当当,徘徊在年级前十,优秀但不拔尖。
然而转折点似乎就在她几次月考接连失利、情绪明显低落的那段时间。
莫天像是突然被按下了某个疯狂的开关,整个人马力全开,铆足了劲儿往前冲刺。
期中考试,他一鸣惊人冲进了年级前五。
到了期末考试,更是稳稳当当地坐上了第三名的宝座,把几位常年盘踞前排的学霸都甩在了身后。
班主任洛老师在班会上特意点名表扬他,用“厚积薄发,潜力无限”八个字作了总结。
班里的同学们私下议论纷纷,都说莫天是“突然开窍了”或者“打了鸡血”。
思绪如水般流淌,凌天恒那张沉静的脸庞毫无预兆地在脑海中清晰浮现。
那个即将与她一同踏上前往天启交换生旅程的同桌。
仅仅是想到要和他一起踏入那片让她本能恐惧的土地,叶晓月的心底就抑制不住地泛起强烈的抗拒。
每一次她眉头微蹙,流露出一丝不安时,凌天恒总会敏锐地察觉到。
他并不会说太多安慰的话,只是用他那惯有的、不带多余情绪的平稳嗓音,低低地说一句:“有我在,别怕。”
就是这简单的六个字,像一颗投入沸水中的定心丸,总能奇迹般地让她翻涌的心绪在瞬间沉淀下来,找到短暂的支点。
叶晓月侧过身,蜷缩起身体,目光无意识地追随着窗外被微风拂动的树枝,光影在叶片间跳跃。
一种奇怪的感觉在她心头弥漫开来——她和凌天恒,这个相处了一整年的同桌,似乎很熟悉,却又隔着一层难以言喻的陌生感。
整整一年的朝夕相处,共享同一张课桌,经历了无数个刻板的课堂瞬间。
然而,她又觉得自己从未真正触碰到他的内核。
凌天恒的话总是很少,如同他周身笼罩的气息,带着一种天然的疏离和分寸感。
他几乎从不主动提及自己的私事,喜怒哀乐也很少形于色。
更多的时候,叶晓月感觉他像是站在一个恰到好处的距离之外——不远到让她感到被侵犯,也不近到让她觉得亲密无间——只是以一种近乎缄默的方式,安静地存在着,观察着,却又从不轻易越界,将关切付诸言语或过分的行动。
有一次,一段初中的噩梦碎片毫无征兆地击中了正在课堂上的她,视线瞬间模糊,眼眶难以控制地泛起酸涩。
她慌忙低下头掩饰。
旁边的凌天恒没有任何询问,没有试图窥探。
只是在课间休息的铃声响起,她离开座位再回来时,发现桌面上静静地躺着一张对折得整整齐齐的纸条。
打开,上面是他干净利落的字迹:「过去的事,不值得影响现在的你。」
那一瞬间,心头涌上的情绪复杂难辨:温暖于这恰到好处的守护,疑惑于他似乎总能看穿她精心构筑的伪装。
他像一个沉默的解读者,洞悉了她的脆弱,却选择用一种最不惊扰的方式,小心翼翼地呵护着她那点可怜的自尊。
这种游移在“熟悉”与“陌生”边缘的感觉,像一层薄雾笼罩在叶晓月心头,让她微微困惑,却并不反感,甚至在心底深处滋长出某种隐秘的依赖。
凌天恒的存在本身,似乎就散发着一股让人心安的、沉稳的力量。
仿佛只要他在视线之内,再难以应付的局面,也能凭空多出一分应对的底气。这个念头悄然浮现:也许……有他同行,天启那片潜藏着无数暗礁与旋涡的海域,也并非完全不可跨越?
窗外的蝉鸣声渐渐变得柔和绵长,阳光的暖意也更加倾斜,在洁净的地板上拖曳出长长的、静谧的影子。
叶晓月的眼皮越来越沉重,像坠着无形的铅块。
脑海中纷繁的思绪——焦虑、不安、疑惑、抗拒——都在夏日午后这份渐渐浓郁的静谧中,如同退潮般,一点点褪去锋芒,模糊了边界,最终沉入一片温暖的、混沌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