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一的清晨,西北的阳光透过薄云,清冷地洒在院子的积雪上。
空气中还残留着淡淡的硝烟味,与屋内暖融融的饺子香气交织在一起。
林砚书很早就醒了,或许是高原生物钟使然,或许是因为心底那份雀跃的期待。
她刚发去一条“新年好”的信息,沈策的视频邀请就弹了过来。
屏幕亮起,他那边似乎刚起床,头发还有些蓬乱,
穿着她买的那件墨灰色羊绒毛衣,背景是老家熟悉的土炕和窗户上的剪纸窗花。
“新年好,砚书。”
他声音带着晨起的沙哑,笑容却比阳光还暖,“昨晚睡得好吗?头还晕不晕?”
“早就不晕了。”林砚书抿嘴一笑,看着他穿上自己挑选的衣服,心里泛起一丝隐秘的甜,“你呢?昨晚闹腾到那么晚。”
“我高兴,一点不困。”
沈策说着,镜头转向窗外,
“你看,今天天气不错,一会儿得跟家里人去上坟。”
正说着,院子里传来嘈杂的人声和脚步声,是那种带着浓重西北口音、语速颇快的方言。沈策将镜头对准窗外:
“喏,你看,我大伯、三叔他们几家都到了。”
屏幕里,只见七八个男人陆续走进院子,大多穿着深色的棉衣或羽绒服,互相递着烟,寒暄着。
林砚书下意识地凝神去听,却只能捕捉到一些零碎的词语和爽朗的笑声,他们话语中那些急促的、带着浓重鼻音和独特尾音的方言,
对她这个从小在南方城市长大的人来说,如同另一门语言,大意能猜出是拜年问候,细节却完全听不懂。
“策娃子,瓷哈料?紧慢滴很!(小策,发什么呆呢?磨蹭得很!)”一个洪亮的声音带着笑意喊道,是沈策的大伯。
“来咧来咧!(来了来了!)”沈策用带着口音的方言高声应了一句,又立刻切换回普通话,压低声音对林砚书说,
“砚书,我拿着手机,带你一起去看看,让你也认认人。”
林砚书的心轻轻一跳。
这是一种无声的宣告,意味着他正将她拉入他最核心的家庭传统和私人空间里,尽管这空间里充斥着让她感到些许隔阂的多音。
她点点头,下意识地屏息凝神,努力想从那些陌生的音节里捕捉更多信息。
沈策将手机揣进上衣口袋,摄像头朝外。
林砚书的屏幕里,便呈现出一个略微晃动的、沈策视角的世界。
她听到他用方言和叔伯兄弟们熟练地交谈,那些音节在她听来陌生又新奇,只能从他说话的语气和周围人的反应来判断氛围。
沈策不时会捂住收音口,低声用普通话跟她快速翻译一句:“刚才我三叔问我对象的事呢。”
“我弟笑我穿新衣服臭美。”
一行人浩浩荡荡出了门,踏着残雪,朝着村外的祖坟走去。
北方冬日的田野空旷而肃穆。路上遇到其他上坟归来的同村人,远远便用方言高声拜年,沈策这边也热络地用乡音回应。
林砚书隔着屏幕,像一个暂时的“局外人”,静静地听着这陌生的音浪,感受着一种与她熟悉的城市生活迥异的、植根于乡土的宗族亲缘,既觉得新奇,又隐隐生出一丝难以融入的疏离感。
坟地在村外的一片高坡上。
走到沈家祖坟前,气氛变得庄重起来。沈策找了个略高的土坎,小心地将手机放好,调整角度。
她看到男人们神色肃穆地清理、摆放祭品。
然后,沈策的大伯用方言高声说着什么,语调悠长而虔诚,像是在念祷。
林砚书努力去听,只依稀辨别出“平安”、“顺利”等少数词语,大部分内容仍模糊地融在风里。
但这并不妨碍她感受到那种庄严的氛围。
接着,沈父带头跪下,沈策、沈浩及堂兄弟们,齐刷刷跪倒一片。
那一刻,一种跨越时空的、沉默的传承感,比任何语言都更直接地撞击着林砚书的心。
她看到沈策跪得笔直,侧脸在香火的映照下格外认真。
他低声默念的,想必也是她听不懂的方言祈愿。
她心里微微一动,那份因语言障碍而产生的细微隔阂,似乎被这种仪式本身的力量消融了些许。
祭拜完毕,鞭炮炸响,红纸屑纷飞。
返程的路上,大家的话又多了起来,方言的交流再次变得密集。
沈策重新拿起手机,镜头对着自己。
“是不是有点听不太懂?”他笑着问,额角还有刚才沾上的一点尘土。
“嗯,”林砚书老实承认,
“有点像听外语,不过,感觉……很热闹,很有烟火气。”她选择了一个积极的词。
“哈哈,以后慢慢教你,保证你学会。”
沈策的语气轻松而自信,“等以后,”他的声音透过风声传来,异常清晰,“等你来了,明年,我们一起来。我给你当翻译。”
明年,我们一起来。我给你当翻译。
这句话,像一盏灯,瞬间照亮了林砚书心中那因语言不通而产生的一小片阴影。
她仿佛看到了来年今日,自己站在他身边,听他低声将那些古老的祷词、热闹的家常,
一一翻译成她听得懂的话语。那个画面,让她对那个“明年”充满了具体的期待。
阳光透过车窗,照在她带着温柔笑意的脸上。此刻的她,觉得语言的不同也可以是一种有趣的情趣,浑然不觉这细微的差异,连同更多更深层的东西,在未来会构筑成怎样难以逾越的鸿沟。
那坟头缭绕的、带着方言祷祝的青烟,在她看来是充满希望的未来图景,却不知也可能是不同世界初次显露的、微小的裂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