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程的班车在晨雾中发动时,引擎的轰鸣揉碎了黄土高原的寂静。
周玉梅坐在靠窗的位置,破天荒没有像往常那样慌张地去掏备好的塑料袋
——那是她每次长途跋涉的“救命符”,里面装着晕车药、纸巾和用来接呕吐物的空瓶。
她只是微微侧过身,将车窗推开一道细缝。
带着泥土腥气和艾草余韵的凉风丝丝缕缕钻进来,拂过她鬓角的碎发,也吹散了眉宇间惯有的局促。
沈策坐在身旁,将这一幕看在眼里,递过去的橘子瓣停在半空,忍不住出声:“妈,你不晕了?”
周玉梅接过橘子,指尖触到微凉的果皮,眼底漾起细碎的光,像是盛了揉碎的晨光:“怪了,这次心里踏实得很,车晃着竟像摇椅似的,半点不难受。”
她小心翼翼地掰下一瓣橘肉,低头细细剔去上面的白络——那是她年轻时唱戏护嗓养成的习惯,多年未改,“许是……你外婆的炕太暖,把我这晕车的根儿都给烫没了。”
车子沿着蜿蜒的山路爬升,驶过崖畔时,周玉梅突然轻轻拍拍沈策的手,声音里带着几分急切:“快看!”
沈策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只见最高的那座土丘上,外婆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靛蓝罩衫,佝偻的身影在晨雾中像一株倔强的沙棘。老人手里挥舞着一条红布巾,风把布巾吹得猎猎作响,远远望去,像一簇燃烧的火苗。车子越开越远,外婆的身影渐渐缩小,最后变成天地间一粒蓝色的尘埃,嵌在苍茫的黄土与灰白的雾霭之间,久久不曾消失。
周玉梅望着那个小点,悄悄攥紧了藏在衣兜里的红布包。她心里比谁都明白,这次不晕车,哪里是炕的功劳,分明是心里揣着一团火。
那团火是昨夜母女夜话时,母亲颤巍巍塞进她手心的——一方绣着细碎梅花的红布,里面包着一撮晒干的乡土,还有几粒带着余温的干枯茴香籽。“带上,”外婆当时拉着她的手,粗糙的指腹摩挲着她的手背,“想家时闻闻,比啥晕车药都灵。”
此刻她悄悄展开红布,指尖捻起那撮土,干燥的颗粒带着阳光和草木的气息,瞬间将她拉回窑洞里的夜晚。车子每一次颠簸,她就把红布包攥得更紧些,仿佛握住了母亲那双布满老茧却无比温暖的手,心里便安定了几分。
三个小时的车程,周玉梅竟断断续续睡着了。
这在以前是绝无可能的——往日里,她要么强撑着不敢合眼,要么就在颠簸中吐得天昏地暗。
醒来时,她发现自己的头正靠在儿子的肩上,嘴角还留着浅浅的涎水印。她慌忙坐直身子,有些不好意思地用手背擦了擦嘴角,却见沈策正举着手机,专注地拍着窗外的梯田。
“拍这荒坡干啥?”周玉梅探头看向屏幕,不解地问。
“砚书说要看看真正的‘大地指纹’。”沈策把手机屏幕转过来给她看,镜头里,层层叠叠的梯田在逆光中呈现出深浅不一的赭黄色,龟裂的田埂像极了青铜器上的铭文,古朴而震撼,“她说地理书上的图片太单薄,不及这亲眼所见的万分之一。”
周玉梅凑近屏幕,目光在那些交错的田埂上逡巡,突然指着梯田边缘一株孤零零的枣树,眼睛亮了起来:“瞧见没?就是那棵树!我十六岁那年,在那树下唱过《霸王别姬》。”
她的手指轻轻划过屏幕,像是在抚摸遥远的往事,“那天是村里的庙会,你外婆举着一盏煤油灯,全村人都围坐在树下听。我唱到‘汉兵已略地,四方楚歌声’时,你外公还抹了眼泪呢。”
沈策看着母亲脸上泛起的红晕,心里忽然有些酸涩。他知道,母亲自从舅舅牺牲后,就再也没唱过戏,那段光彩照人的过往,被她藏在了心底最深的地方,连同对舅舅的思念一起,尘封了许多年。
车子驶入平缓地带,晨雾渐渐散去,阳光透过车窗洒进来,在车厢里投下斑驳的光影。周玉梅沉默了许久,突然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轻声问:“策儿,砚书她爸……真是大官?”
沈策划屏幕的手指猛地一顿。微信对话框里,林砚书刚发来一个新闻宣传app链接——她父亲穿着军装,站在军区礼堂的讲台上讲话,肩章上的星徽在镜头下反射着耀眼的光。他犹豫了一下,含糊地应了声:“嗯。”便迅速切换回梯田的照片,试图岔开话题。
周玉梅没有再追问,只是默默把红布包重新收进贴身的口袋里。她想起昨夜母亲在窑洞里说的话:“咱是庄稼人,不攀高枝,但要是遇到好姑娘,就得好好捧住,别撒手。”
砚书的家境,她不是没有顾虑,可一想到那姑娘给外公外婆发红包时的爽快,想到她视频里关切的眼神,想到儿子提起她时嘴角藏不住的笑意,那些顾虑便淡了许多。
到家时已是黄昏。沈策推开院门,一阵葡萄藤的清香扑面而来,缠绕在廊下的藤蔓郁郁葱葱,翠绿的叶子间挂着几串青涩的果子。周玉梅深吸一口气,直奔厨房,从水缸里舀起一瓢凉水,咕咚咕咚喝下大半,这才长长舒了口气,脸上露出释然的笑容:“还是自家的水甜,喝着心里舒坦。”
沈策在院子里整理行李时,听见父母在灶房里低声交谈。
“娘那边都好?哭了没?”是父亲沈建军的声音,带着几分关切。
“哭啥,笑还来不及呢。”周玉梅的声音带着笑意,顿了顿,又低了下去,“就是我爹的腿,看着还是老样子,阴雨天怕是更难熬。”
“明天我去县医院问问,策儿说部队医院有种新药,说不定管用。”
沈策听着父母的对话,心里暖暖的。他拿起手机,给林砚书发去一条消息:“已平安到家,家里一切都好。”消息刚发出去,视频邀请就立刻弹了出来。接通后,林砚书的笑脸出现在屏幕上,背景是繁星密布的高原夜空,黑天鹅绒般的天幕上,星星多得像是撒落的碎钻。
“你看,”林砚书把镜头对准天际,声音里带着几分雀跃,“猎户座腰带第三颗星,正对着你家的方向呢。我查过了,从这里望过去,它是最亮的那颗。”
沈策抬头望向自家的夜空,城市的灯光有些刺眼,只能看见寥寥几颗朦胧的星子。但他突然想起外婆说过的话:“地上一个人,天上一颗星。好人的星,总是最亮的。”
他看着屏幕里林砚书冻得微红的脸颊,又想起土丘上外婆挥舞的红布巾,心里忽然觉得,不管是相隔千里的恋人,还是留守故土的亲人,都像这星星一样,在各自的天空里闪耀,彼此照亮。
临睡前,周玉梅端着一盆温热的洗脚水走进沈策的房间。她蹲下身,用手试了试水温,确认不凉不烫后,才抬头对沈策说:“等砚书来了,妈给她唱段《火焰驹》。”
沈策愣住了,手里的书啪嗒一声掉在地上。他知道,母亲年轻时是县剧团的台柱子,唱腔清亮,扮相秀美,当年在十里八乡也是小有名气的。可自从舅舅在部队牺牲后,母亲就再也没开过嗓,那身戏服被她压在箱底,连同那段过往一起封存,再也不愿提及。
“妈你……”沈策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周玉梅拿起毛巾,在水里轻轻拧干,脸上带着温和而坚定的笑容:“你外婆说得对,好姑娘是块玉,得用心疼着。砚书这孩子,懂事又贴心,咱不能让她觉得生分。”她顿了顿,眼神飘向窗外,像是在回忆什么,“《火焰驹》是我当年最拿手的戏,里面的黄桂英,跟砚书一样,是个重情重义的好姑娘。”
洗脚水氤氲的热气中,沈策看着母亲眼角细密的皱纹里,藏着某种崭新的决心。这一刻他忽然明白,这趟归途治愈的,从来都不只是母亲多年的晕车症,更是她心中尘封多年的伤痛与顾虑。外婆的红布包,砚书的真诚与体贴,像是一束束光,照亮了母亲心底那些晦暗的角落,让她重新拾起了久违的温柔与勇气。
窗外传来一阵摩托车的轰鸣声,由远及近,最后停在院门外。是沈浩下班回来了,兄弟俩在院里说话的声音清脆爽朗,惊起了葡萄架上栖息的麻雀,它们扑棱棱地展翅飞起,朝着皎洁的月亮飞去。
今夜没有窑洞里的艾草香,也没有黄土高原的风声,但沈策枕着葡萄藤的影子入睡时,做了一个温柔的梦。梦里,星光落在外婆的红布包上,那些干枯的茴香籽竟发了芽,长出嫩绿的小苗,在风里轻轻摇曳,带着淡淡的清香,弥漫了整个庭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