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承恩备好的车马,静静停在东厂外的巷口。
灯笼在寒风中摇晃,散发出昏黄的光。
李凤翔抱着卷宗,迅速钻进马车。
缇骑统领翻身上马,低声喝令:“出发!”
十二名身着飞鱼服的缇骑,分列马车两侧。
马蹄声重重砸在冻土上,溅起细碎的冰碴。
马车从承天门驶出时,城门校尉刚要盘问。
看到统领腰间的东厂腰牌,立刻躬身放行。
车轮碾过护城河的冰面,发出“咯吱”的声响。
那声音,像是要随时碎裂。
李凤翔掀开车帘一角,望着京师城墙在夜色中远去。
他的手心,又开始冒汗。
怀里的卷宗和胸口的令牌,是皇爷的信任。
更是催命的符!
天刚蒙蒙亮,车队进入山西境内。
路边出现了三三两两的难民,棉衣里塞着干草,脸冻得青一块紫一块。
“前面的官爷!行行好,给口吃的吧!”
一个老妇抱着饿得哭不出声的孩子,踉跄着扑过来。
缇骑用刀鞘将她拦住。
“别挡路!我们是朝廷差役,要去代州公干!”
缇骑的呵斥声,惊得难民们后退。
他们却又舍不得离开,眼里满是贪婪的光。
李凤翔掀开车帘,看着地上冻僵的孩童尸体。
他的心里,一沉。
“把车上的干粮,分一些给他们。”
“公公!” 统领急了,“这是咱们的口粮,到代州还有三天路程!”
“照做。” 李凤翔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
“皇爷要的是民心,不是饿死的难民。”
缇骑们不情愿地解开粮袋,刚倒出半袋粗粮。
难民们就疯了似的扑上来。
老妇抱着孩子抢了一把,被后面的壮汉推倒在地。
粗粮撒在冻土上,立刻被哄抢一空。
有个少年冲过来,要抢缇骑腰间的水囊。
被缇骑拔刀架在脖子上。
“住手!” 李凤翔喝止,“放他走。”
少年抱着水囊狂奔,身后一群难民追着他跑。
很快,消失在路边的沟壑里。
统领收刀入鞘,脸色难看。
“公公,这山西境内,比东厂的诏狱还乱。”
李凤翔没说话,重新放下车帘。
车外传来难民的哭喊和惨叫,混合着马蹄声,一路向西。
三日后黄昏,代州城终于出现在视野里。
城墙斑驳,垛口处的守军歪歪扭扭地站着。
有的靠着墙打盹,有的蹲在地上抽烟。
车队刚到城下,就听到城墙上有人骂骂咧咧。
“又是朝廷来的官爷?是来催战的还是来要命的?”
“放屁!没看见是缇骑护卫吗?怕是来传旨的天使!”
“传旨有屁用?能传粮传饷吗?老子三个月没发饷了!”
骂声越来越大,甚至有人往城下扔烂菜叶。
统领脸色一沉,刚要呵斥。
“别冲动。” 李凤翔按住他的手。
城门口的守军列队迎接,却没半点恭敬的样子。
有人敞着衣襟,露出冻得发紫的胸膛。
有人手里拿着生锈的刀,刀鞘都掉了漆。
“都闭嘴!天使驾到,成何体统!”
一个满脸风霜的将领呵斥着,快步走过来,正是代州总兵周遇吉。
他身上的盔甲带着刀痕,护心镜凹下去一块,显然刚从城头下来。
官兵们的骂声停了,但嘴里还在嘟囔。
“骂也没用,饷银照样没有。”
突然,人群里有人低声说。
“我听说了,朝廷重启东厂了,王承恩当督主,专查贪官污吏!”
这句话像一颗石子投进水里,瞬间炸开了锅。
“真的假的?那可太好了!东林党那帮文官贪得流油,就该让东厂抄他们的家!”
“别做梦了,东厂来了也是刮咱们的油水!”
“不一样!上次王公公抄了王鳌永的家,京营就发了饷,说不定这次……”
有人骂,有人盼。
还有几个穿着普通士兵服的人,悄悄往人群外退,眼神往李凤翔的方向瞟。
周遇吉的眉头皱得更紧,狠狠瞪了一眼乱哄哄的官兵。
“再敢喧哗,军法处置!”
周遇吉躬身行礼,声音洪亮。
“山西总兵周遇吉,恭迎天使!不知天使驾临,有何圣谕?”
李凤翔从马车上下来,整理了一下蟒袍。
目光快速扫过列队的官兵。
他知道,王承恩说的没错,这些人里,肯定有晋商的眼线,甚至有李自成的细作。
“周总兵不必多礼,” 李凤翔的声音带着太监特有的尖细,却刻意压低了些,“圣谕之事,需进府详谈。”
周遇吉的心里咯噔一下。
进府详谈,要么是派监军掣肘,要么是问责他斩杀熊通之事,没一件好事。
他强压下心里的不安,做了个请的手势。
“天使请随末将入府。”
总兵府里冷冷清清,大堂的炭火早就灭了。
桌椅上蒙着一层薄灰。
侍卫端上两碗热茶,茶水里飘着几片干茶叶,水温只比凉水略高。
“府里简陋,委屈天使了。” 周遇吉叹了口气,“粮草早就断了,将士们只能靠挖野菜充饥,连御寒的棉衣都不够。”
李凤翔吹了吹茶水,没喝。
目光落在墙上的舆图上,那上面用朱笔圈着宁武关的位置。
“周总兵斩杀熊通,守住宁武关,皇爷都看在眼里。” 李凤翔缓缓开口,“只是朝堂之上,非议颇多。”
周遇吉的身子一僵,猛地站起来。
“末将问心无愧!熊通通敌叛国,若不斩杀,宁武关早已落入闯逆之手!”
“周总兵不必激动。” 李凤翔抬手示意他坐下,“咱家不是来问责的。”
他从怀里掏出那份密奏,放在桌上,却没推开,只是轻轻敲了敲。
“皇爷召咱家来,是为了军饷。”
周遇吉的眼睛亮了亮,往前凑了凑。
“莫非天使带来了饷银?多少?三万两还是五万两?”
李凤翔摇了摇头,把密奏重新揣回怀里。
周遇吉的眼神瞬间黯淡下去,颓然坐回椅子上。
“又是空头支票?朝廷次次承诺发饷,次次失信,将士们的心,都凉透了。”
他指着窗外。
“刚才那些士兵,不是不愿打仗,是连饭都吃不上,怎么打仗?再过几日,怕是不用闯逆来攻,将士们就要哗变了!”
李凤翔看着他颓然的样子,慢慢站起身,走到大堂中央。
他抬手摸了摸胸口,那里藏着那枚鎏金令牌,冰凉的触感透过衣物传来。
“周总兵,咱家这次来,确实没带一两银子,没运一石粮草。”
周遇吉猛地抬起头,眼里满是失望和愤怒。
“那天使来此何干?看末将和将士们饿死吗?”
“咱家是来给将士们找活路的。”
李凤翔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周遇吉耳里。
他往前走了两步,停在周遇吉面前,目光坚定。
“虽然空手而来,但用不了三日,咱家保证,代州城里的每一位将士,腰包都能鼓起来。”
周遇吉愣住了,怔怔地看着李凤翔。
窗外的风突然大了起来,吹得大堂的门“吱呀”作响。
城墙上传来守军的吆喝声,混合着远处难民的哭喊,在代州城的上空盘旋。
李凤翔的蟒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他的身影在昏暗的大堂里,忽明忽暗。
周遇吉握紧了拳头,指节泛白,盯着李凤翔的眼睛,一动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