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在《大明疆域图》上晃了半宿。
朱由检的手指终于从 “京师” 移开,落在 “宁武关” 与 “大同” 之间的空白处。
殿外传来轻缓的脚步声。
张世泽捧着一本军册躬身而入,甲叶碰撞的轻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陛下还没歇息?”
张世泽将军册放在御案上,目光扫过地图上的指痕。
“京营将士的名册,臣已经重新核过,老弱占了三成,还有不少是勋戚家的挂名子弟,吃空饷不操练。”
朱由检拿起军册,指尖划过 “吴襄” 的名字。
墨字被指甲刮出细微的白痕。
“吴襄只知克扣军饷,这样的军队,如何挡得住闯逆?你接手后,打算如何整训?”
张世泽挺直腰杆,声音掷地有声。
“回陛下,臣要行两策 —— 酷法立威,重赏激勇!”
“凡迟到误操者,杖二十;临阵退缩者,斩立决!”
“但同时,每月军饷加倍,操练拔尖者赏银五两,斩杀闯逆者凭首级领赏,重伤者养其终身,阵亡者厚恤家属!”
朱由检眼中闪过一丝赞许,却又皱起眉头。
“此法虽好,可朝堂上那些勋戚,定会以‘苛待将士’为由非议你。”
“臣早有准备。”
张世泽上前一步。
“臣举荐吏部左侍郎李邦华协同整训。”
“此人刚正不阿,当年弹劾魏忠贤余党时面不改色,且在兵部任职过三年,懂军务,更不怕得罪人。”
“有他在前挡着非议,臣才能专心练军。”
“李邦华……”
朱由检摩挲着御案的纹路,想起此人当年因 “直言进谏” 触怒自己,被贬到南京任职的旧事。
“他性子太烈,恐会激起更大反弹。”
“陛下,如今已是生死存亡之际,要的就是烈性子!”
张世泽重重磕头。
“若用那些圆滑之辈,京营永远练不出战力!”
御书房沉默了片刻。
烛火 “噼啪” 爆开一个火星。
朱由检突然拍案。
“准了!传朕旨意,李邦华任京营协理,与英国公共掌京营,凡阻挠整训者,先斩后奏!”
养心殿的暖阁里,熏香的烟气绕着鎏金炉打转。
周奎却没半分心思享用。
他斜倚在铺着貂皮的椅子上,一手拍着大腿,一手抹着眼睛。
哭腔从喉咙里挤出来,带着刻意放大的委屈。
“皇后娘娘,您可得为老臣做主啊!”
“陛下逼着老臣捐了一万两,那可是老臣省吃俭用攒下的家底,如今家里连过冬的炭火都快买不起了!”
周皇后端着茶盏的手顿了顿。
茶盖碰到杯沿,发出轻响。
她穿着一身素色宫装,头上只簪了支银钗,比起往日的珠光宝气,显得格外素雅。
“父亲,太原刚破,宁武关将士在雪地里打仗,连棉衣都穿不上,陛下也是迫不得已。”
“迫不得已就拿老臣开刀?”
周奎猛地坐直身子,嗓门拔高了几分。
“那些东林党大臣个个富得流油,魏藻德在江南有几十顷良田,才捐三千两!凭什么老臣要捐一万两?”
他凑到周皇后面前,声音压得极低,却满是算计。
“娘娘,您跟陛下求个情,把那一万两要回来些?”
“实在不行,陛下后宫库房里总有些闲置的珠宝,赏老臣几件周转也好啊。”
周皇后手里的茶盏晃了晃,温热的茶水溅在手上,她却没察觉。
她看着眼前这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想起幼时父亲教她 “家国为重” 的场景,再对比如今他为一万两银子不顾国难的模样。
心口像被钝器砸了一下。
“父亲。”
周皇后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后宫的珠宝,都是陛下从内帑里拨的,如今内帑早已空虚,那些珠宝,陛下本就打算变卖充作军饷。”
她抬手摘下头上的银钗,又解开腕上的玉镯,放在描金托盘里。
“这钗是陛下登基时赏我的,玉镯是母亲留下的,您拿去变卖了吧,够您添些炭火了。”
周奎的眼睛瞬间亮了,伸手就要去拿,却被周皇后按住手腕。
“父亲,”
周皇后的目光落在他脸上,满是失望。
“这不是陛下赏的,也不是库房里的,是我自己的东西。”
她松开手,转身看向窗外的飞雪。
“覆巢之下无完卵,若是贼兵破了京师,本宫要这些首饰又有何用?”
周奎捏着银钗的手顿了顿,脸上闪过一丝不自在。
却还是飞快地将钗和镯塞进袖袋,嘴里嘟囔着。
“娘娘说的是,老臣这也是为了家里人……”
他躬了躬身,几乎是逃也似的退出了暖阁。
周皇后独自站在窗前,看着父亲的身影消失在宫墙拐角。
雪花落在窗棂上,融化成水,顺着木缝往下淌,像无声的泪。
张世泽离开养心殿时,正撞见从后宫出来的周奎。
见他袖袋鼓鼓囊囊,脸色不由得沉了沉。
两人擦肩而过时,周奎刻意低了低头,加快脚步离去。
张世泽摇了摇头,转身重回御书房。
此时朱由检正对着宁武关的军报出神。
“陛下,京营整训的旨意,臣已让人拟好,只待陛下用印。”
张世泽躬身禀报。
朱由检抬起头,将军报推给他。
“周遇吉在宁武关打了个小胜仗,斩杀闯逆三千人,但闯逆大军还在增兵,宁武关怕是撑不了太久。”
张世泽看着军报上的 “缺粮缺火药” 字样,心沉了下去。
他沉默片刻,像是下定了巨大的决心,双膝跪地。
“陛下,臣有一议,事关大明存亡,恳请陛下恕臣直言!”
朱由检眉头一皱,隐约猜到了他要说什么。
“讲。”
“宁武关若破,闯逆可直逼京师,京营新训,恐难抵挡。”
张世泽的声音压得极低。
“江南财赋充足,又有长江天险,臣恳请陛下 —— 从速南迁!”
“南迁” 二字一出,御书房里的空气瞬间凝固。
朱由检的脸色变得铁青,手指紧紧攥着龙椅的扶手,指节泛白。
此前已有大臣提过南迁,被他以 “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 痛斥回去。
张世泽伏在地上,后背的冷汗浸湿了朝服,却依旧坚持。
“陛下,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若京师有失,大明就真的完了!”
御书房里静得能听到烛火燃烧的声音。
许久,朱由检才缓缓开口,声音里没有暴怒,只有一种疲惫的冷淡。
“此事,朕自有计较。”
他挥了挥手。
“京营整训的旨意,即刻下发。你退下吧,务必在三月内练出强军。”
张世泽知道,这已是皇帝能给出的最缓和的回应。
他重重磕头。
“臣遵旨!”
他起身退下,走到殿门口时,回头看了一眼。
朱由检重新拿起那份军报,目光落在 “京师” 二字上,眼神复杂难辨。
烛火将他的影子投在墙上,时而蜷缩,时而舒展,像一头被困在牢笼里的巨兽。
窗外的雪还在下,无声地覆盖着宫墙、街道,还有远处京营的营垒。
仿佛要将这摇摇欲坠的大明,彻底埋进一片白茫茫的寂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