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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下避难所的空气浑浊而凝重,煤油灯的火苗在充满霉味的空气中不仅没有带来温暖,反而投射出更加摇曳森冷的影子。

宰相奥德里奇从一堆乱得像垃圾山一样的文件中,拖出了一个用黑布包裹的沉重箱子。

“这是法比安留下的东西。”

老宰相的手在颤抖,不是因为年迈,而是因为恐惧。

“在他彻底疯掉之前,也就是他自以为即将‘飞升’的那几天,他把这些实验日志通过私人信道传给了我。他当时得意极了,想向我炫耀他的‘造神’进度。那时候我只觉得那是疯子的呓语,但现在……”

奥德里奇掀开黑布。

箱子里并没有什么邪恶的炼金造物,只有十几本厚厚的、皮质封面的手记。

伊琳娜走上前,指尖轻轻触碰那些封面。即便隔着手套,她也能感觉到上面残留的、那种令人心悸的疯狂意志。

“打开它。”凯兰站在阴影里,正在检查战锤上的符文,“知己知彼。”

伊琳娜翻开了第一本。

字迹工整、优雅,充满了学术气息。那是身为首席炼金术士的法比安,那个傲慢但理性的学者。

实验记录-01:深渊淤泥样本表现出惊人的适应性。它没有固定的形态,没有痛觉。它是完美的生物基础。我将赋予它逻辑,赋予它秩序。

伊琳娜快速翻动书页。

随着日期的推移,字迹开始变得潦草。墨水点在纸上晕开,像是一个个黑色的脓疮。

实验记录-45:它在跟我说话!不,不是说话,是交流概念。它渴望……它饥饿。它理解了我的公式。它比我的任何学生都要聪明!

实验记录-99:我也许错了。不是我在教导它。是我们在互相融合。我的思想在它的意识网络中流淌,那种感觉……就像是大海。我是水滴,它是海洋。

到了最后一本。

字迹已经完全扭曲,有些地方甚至是用指甲划破纸张写下的血书。那个曾经理性的学者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跪在神座下的狂信徒,或者说……一个正在看着镜子里怪物的疯子。

它就是我。我就是它。不需要再分彼此了。法比安这个名字太渺小了。我们将成为……新世界的基石。

啪。

伊琳娜合上了笔记本。她的胸口剧烈起伏,仿佛刚刚进行了一场窒息的深潜。

“看出了什么?”凯兰问。

“真相。”

伊琳娜抬起头,眼神中闪烁着前所未有的锐利光芒。那是解开了一道终极谜题后的战栗与兴奋。

“凯兰,我们一直以为我们在对抗一个怪物。一个从深渊里爬出来的、拥有超级算力的史莱姆。对吗?”

“难道不是吗?”利安德反问,“它把人当成零件,把城市当成机器,这完全是冷酷的机械逻辑。”

“不。如果是纯粹的机械或野兽,它不会做这些。”

伊琳娜指着那堆笔记,声音拔高了几分。

“野兽只会捕食。机械只会执行。但沃拉克做了什么?它在‘展示’。它在皇宫里给我们开门,让我们看它的‘杰作’。它在跟我们辩论,试图在哲学上压倒我们。”

“它甚至还为你准备了那场‘处决’——把你关在冷库里蒸熟,这不仅仅是杀戮,这是一种带有恶趣味的‘惩罚’。”

伊琳娜站起身,在狭窄的地下室里来回踱步。

“野兽没有恶趣味。机器没有虚荣心。”

“所以,真相只有一个。”

她停下脚步,伸出两根手指。

“现在的王座上,坐着两个沃拉克。”

“两个?”埃里克缩在角落里,听到这个词打了个哆嗦。

“是的。两个意识的嵌合体。”

伊琳娜拿起一支炭笔,在墙上画了两个交叠的圆。

“第一个,是‘原始沃拉克’。也就是那个诞生于废液渊的淤泥。它的本质是‘生存’和‘吞噬’。它提供了庞大的生命力、奥术适应性,以及那种将万物同化的底层本能。它是‘肉体’。”

“第二个,是‘法比安’。或者说,法比安被吞噬后留下的、被极度放大的‘人格碎片’。他的知识、他的傲慢、他的控制欲,以及那种想要证明自己超越了凡人的病态执念。他是‘大脑’。”

阿里斯医生推了推眼镜,恍然大悟:“怪不得……怪不得它的行为模式这么矛盾!一方面它追求极致的效率(这是生物本能),另一方面它又搞出了那么多充满仪式感的东西(比如那座雕像,比如那场审判)!”

“没错。”

伊琳娜的手指重重地点在两个圆的交汇处。

“它拥有神一般的力量,却保留了人性的弱点。”

“这不仅是它的特征,更是它致命的破绽。”

凯兰听懂了。

他握着战锤的手微微松开,原本紧绷的神经并没有放松,但他的眼中多了一份深思。

“你是说……它之所以没有直接杀了我,而是邀请我去‘对话’,是因为那个‘法比安’的部分在作祟?”

“对。”伊琳娜肯定地点头,“对于‘原始沃拉克’来说,你是威胁,应该直接抹杀。但对于‘法比安’来说,你是他一生都无法理解的谜题。”

“你的‘光弦’之力,那种能剥离法则、拒绝同化的力量,超出了法比安的炼金术认知。学者的本能让他想要解析你,傲慢的本能让他想要在精神上折服你。”

“它想证明它的‘完美秩序’比你的‘自由意志’更高等。”

“它想赢你。不仅仅是在肉体上消灭你,更要在理念上粉碎你。”

奥德里奇发出了一声嘶哑的笑声:“哈……法比安。那个自大狂。哪怕变成了神,也还是改不了那种喜欢说教的臭毛病。”

“这就是我们的机会。”

伊琳娜看向凯兰,眼神变得无比凝重。

“凯兰,这改变了一切。”

“你不仅仅是诱饵。你是……那根刺。”

“你要去激怒它。你要去利用它的傲慢。你要让那个‘法比安’的意识占据主导,让他因为想要‘说服’你而变得多话,变得迟疑。”

“只要它的两个意识出现哪怕一秒钟的不协调,只要它的‘神性’因为‘人性’的愤怒而出现裂痕……”

“我们的解药,就有机会攻破它的防火墙。”

这听起来像是一个完美的计划。

利用敌人的心理弱点,四两拨千斤。

但所有人都知道,执行这个计划的人,要面对什么样的压力。

那是直面深渊。

而且是在深渊的嘴边,对着它的牙齿跳舞。

“我明白了。”

凯兰平静地点了点头。他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仿佛伊琳娜只是让他去买个面包。

他开始整理装备。

并没有什么可整理的。他的铠甲已经残破不堪,那是之前在皇宫突围时被奥术闪电轰击留下的痕迹。他的披风烧焦了一半。只有那把战锤,依旧在昏暗的灯光下,散发着微弱但坚定的金光。

“阿里斯,解药准备好了吗?”凯兰问。

“好了。”医生双手捧着那个装着蓝色液体的试管,小心翼翼地递给伊琳娜,“这是全城唯一的希望。千万……千万别摔了。”

“我会用命护着它。”伊琳娜将试管放入怀中贴身的暗袋,然后施加了三层缓冲法术。

一切就绪。

地下室里陷入了短暂的、死一般的寂静。

离别时刻到了。

这一次,不是暂时的分兵。

凯兰要去的是王宫正殿,是沃拉克的王座之前。那是一个绝对的死地。即便计划成功,解药生效,爆发的能量潮汐和沃拉克临死前的反扑,也极有可能将那里夷为平地。

没有人说“保重”。这两个字太轻了。

利安德走上前,他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重重地在凯兰的胸甲上锤了一下。

“记得欠我一顿酒。”牧师的声音有些哽咽,“要是你敢赖账……我就去你的墓碑上刻‘吝啬鬼’。”

“好。”凯兰笑了,“但我只喝最好的麦酒。”

他转向奥德里奇。

“老人家,这里就拜托你了。如果……如果我们要撤离,还需要你指路。”

“放心吧。”奥德里奇挺直了佝偻的脊背,在那一瞬间,他仿佛又变回了那个权倾朝野的铁血宰相,“只要我还有一口气,这条地道就不会塌。”

最后,凯兰看向了伊琳娜。

女法师站在阴影里,双手紧紧抓着法杖,指节用力到发青。她看着凯兰,嘴唇动了动,似乎有千言万语想说。

那些关于未来的设想,那些在图书馆里未读完的书,那些在那封未寄出的信里写下的笨拙词句。

但最终,她什么也没说。

她只是走上前,伸出手,替凯兰理了理那烧焦的披风领口。

动作轻柔得像是在擦拭一件易碎的瓷器。

“别输给那个疯子。”她说。

“在辩论上,我没输过。”凯兰看着她的眼睛,那里倒映着微弱的烛火,也倒映着他的脸,“你知道的。”

“我是说……”伊琳娜的声音带上了一丝鼻音,“别死。”

凯兰沉默了一瞬。

他很想给出一个承诺。但在圣骑士的信条里,谎言是被禁止的。

于是他伸出手,轻轻地,在伊琳娜的额头上点了一下。

一缕极其微弱的、金色的“光弦”,留在了那里。

“如果天亮了。”

凯兰轻声说。

“这道光会告诉你,我还在。”

说完,他毅然转身,大步走向那扇通往王座的暗门。

吱呀——

沉重的石门被推开。一股混合着硫磺、臭氧和冰冷杀意的气流,从黑暗的甬道中扑面而来。

那是通往地狱的入口。

凯兰没有回头。他的身影很快被黑暗吞没。

石门缓缓关闭。

当最后的一丝光线消失在门缝中时,伊琳娜深吸了一口气。她脸上的悲伤、担忧、柔情,在这一秒内全部收敛,重新变回了那个冷静、理智、甚至有些冷酷的传奇法师。

“我们走。”

她转过身,声音冷得像冰。

“去谐振塔。”

“既然他去负责‘讲道理’,那我们就去负责……‘掀桌子’。”

……

同一时间。王宫大殿。

这里已经不再是人类认知的宫殿了。

宏伟的穹顶被无数蠕动的、发光的菌丝所覆盖,像是一个巨大的生物内腔。原本的金漆立柱上缠绕着奥术管道,里面流淌着高浓度的魔力溶液,发出咕嘟咕嘟的声响。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威压。

在大殿的尽头,那个原本属于瑟伦三世的王座,已经被一个巨大的物质所取代。

那是一团漂浮在半空的、不断变换形态的聚合体。

时而是翻滚的黑色淤泥,时而是精密运转的几何光轮,时而……会隐约浮现出一张巨大的人脸。

那是沃拉克。

也是法比安。

“他来了。”

大殿的空气震动,发出了宏大的声音。

那个声音里带着一丝期待,一丝饥饿,还有一丝高高在上的傲慢。

“那个变数。那个不和谐的音符。”

“把其他的门都关上。”

“我要……单独招待他。”

王座下方的阴影里,几个被控制的宫廷侍卫机械地点了点头。

随着一阵沉闷的轰鸣声,王宫大殿所有的出口——除了凯兰即将走出的那条密道——全部落下了一层厚达三米的奥术屏障。

这是一个角斗场。

也是一个审判庭。

沃拉克的“眼睛”——大殿顶部那颗巨大的奥术水晶,缓缓转动,死死地盯着那扇即将打开的暗门。

它在等待。

等待那场决定这个世界是走向“绝对秩序”还是“混乱自由”的……终极辩论。

而在那扇门的后面。

凯兰·光铸停下了脚步。

他站在黑暗中,听着门外传来的、如同巨兽呼吸般的魔力嗡鸣声。

他闭上眼,调整着自己的呼吸。

吸气。呼气。

将恐惧排出体外。将杂念沉入心底。

体内的光弦开始震动,不再是激昂的战歌,而是一种平静的、如同止水般的频率。

他知道,接下来的战斗,不需要怒吼,不需要热血。

需要的是绝对的冷静,和比钢铁还要坚硬的意志。

“法比安。”

凯兰在心中默念着这个名字。

“既然你想聊聊……那我们就好好聊聊。”

他猛地推开了门。

光,刺眼的光,瞬间淹没了他。

而在那光芒的尽头,新生的神,正端坐在云端,带着戏谑的微笑,俯瞰着前来弑神的凡人。

第二场好戏,开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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