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埃落定。
悔罪堡的废墟之上,那一小撮灰白色的粉末已经彻底渗入了焦土,再也寻不见半分踪迹。马尔萨斯,这位曾经权倾朝野、自诩为神之代行者的大审判官,走得如此决绝,甚至连一个墓碑都没有留下。
天地间,只剩下了风声。
那种风声很空,像是有人在对着巨大的空谷吹响了一支没有音调的骨笛。
凯兰刚刚踩上马镫,战马不安地打着响鼻,前蹄在布满碎石的地面上刨动。那是一种生物本能的战栗,仿佛在空气中嗅到了比死亡更危险的气息。
“怎么了?”
塞拉斯敏锐地察觉到了战马的异样,同时也看到了凯兰僵直的背影。游侠的手指下意识地搭在了腰间的匕首上,那是他多年刀口舔血养成的习惯——当一切过于安静时,往往意味着猎手已经拉开了弓弦。
凯兰没有立刻回答。
他保持着那个上马的姿势,整个人像是一尊凝固的雕塑。
在他的感知世界里,原本随着马尔萨斯消散而变得清朗的天空,突然裂开了一道无形的缝隙。那不是物理意义上的裂痕,而是一种精神层面上的、极其恶意的注视。
那道目光来自北方。
跨越了千山万水,穿透了层层风雪,精准得像是一支淬了毒的冷箭,直接钉在了他的眉心。
没有杀气。
也没有那种野兽般的饥饿感。
那是一种戏谑。
就像是一个高明的棋手,看着对手终于清理掉了棋盘上的杂兵,露出了满意的微笑。
“如果你觉得这就是结束……”
一个声音,或者说是一个意念,突兀地在凯兰的脑海中响起。那个声音很轻,带着一种慵懒的磁性,像是在耳边低语的情人,又像是诱惑人堕落的魔鬼。
“那你可就太让我失望了,我的光之子。”
凯兰的瞳孔猛地收缩。
这种感觉他太熟悉了。
当年在圣辉之刃的训练营里,每当他因为完美的剑术而被教官表扬时,总会有个人站在阴影里,用这种似笑非笑的眼神看着他,然后用最刻薄的语言,拆解掉他所有的骄傲。
德雷克。
那个曾经被称为“暗影之锋”,后来却背弃了誓言,拥抱了绝对混乱的男人。
“他在看我们。”
凯兰终于动了。他没有上马,而是重新把脚放回了地面。他的手按在剑柄上,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谁?”塞拉斯眯起眼睛,顺着凯兰的目光看向北方。
那里是断界山脉的方向。苍灰色的云层压得很低,连绵的雪峰像是一排排森然的獠牙,要把天空咬碎。
“德雷克。”
凯兰吐出这个名字的时候,周围的空气仿佛都降低了几度。
“那个混蛋?”塞拉斯啐了一口唾沫,眼中的玩世不恭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狼一般的凶狠,“他不是一直躲着看戏吗?怎么,马尔萨斯死了,他忍不住想出来给那个疯子收尸?”
“不。”
凯兰摇了摇头。
金色的眸子里,光弦流转,试图追踪那道目光的来源,却在触碰到北方那片混沌的风雪时,被一股滑腻而无序的力量弹了回来。
“他不是来收尸的。”
“他是来……下战书的。”
……
断界山脉,凛冬之巅。
这里是大陆的最北端,是文明世界的禁区。终年不散的暴风雪将这里变成了一个白色的地狱,连巨龙都不愿意在这里筑巢。
然而,在一座由万年玄冰天然形成的冰窟之中,却并没有想象中的寒冷。
这并非因为有什么魔法火炉。
而是因为这里的空间规则,已经被彻底扭曲了。
冰壁上并不是倒映着影子,而是倒映着无数个正在发生、或者可能发生的画面:正在重建的新生平原、刚刚退位的老国王、泥瓦巷里忙碌的利安德……
德雷克·碎誓者慵懒地靠在一张由黑色荆棘编织而成的王座上。
他手里并没有拿着什么武器,而是把玩着一枚金币。那枚金币在他修长的指间翻飞,一会儿变成一只蝴蝶,一会儿变成一团火焰,一会儿又变成了一把滴血的匕首。
这不仅仅是幻术。
这是混沌。
是对物质形态的绝对支配,是对“固定规则”的肆意嘲弄。
“真是一场精彩的葬礼。”
德雷克看着冰壁上凯兰的倒影,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
“把骨灰混着水倒进地里……呵,凯兰啊凯兰,你还是这么的……充满仪式感。你以为给那个蠢货一个体面的句号,就能把这页翻过去了?”
“大人。”
一个全身裹在灰袍里的身影从阴影中走出来,跪在冰冷的地面上。他的声音有些颤抖,似乎对眼前这个男人充满了刻入骨髓的恐惧。
“马尔萨斯的‘混沌水晶’计划失败了。他甚至没能等到我们的人去接应,就选择了自毁……我们的渗透计划,是不是要暂停?”
“暂停?”
德雷克停下了手中的动作。那枚金币悬停在半空,既不落下,也不上升,完全违背了重力法则。
他转过头,看着那个跪在地上的手下。
那是一张平平无奇的脸,丢进人堆里绝对找不出来。这就是德雷克想要的——不需要强大的战士,只需要像灰尘一样无处不在的影子。
“为什么要暂停?”
德雷克站起身,黑色的长袍在身后拖曳,像是一片流动的夜色。
“马尔萨斯那个蠢货,从一开始就搞错了方向。他想用混沌去建立一个新的秩序,想把自己变成一个新的神。”
“多么可笑。”
“神,本身就是最大的枷锁。”
德雷克走到冰壁前,伸出手指,轻轻点在画面中正在重建的王都上。
“看看这些人。”
“他们刚刚摆脱了沃拉克的控制,摆脱了马尔萨斯的暴政。他们以为自己自由了。他们开始制定新的法律,推选新的国王,建立新的神殿。”
“他们在干什么?”
“他们在给自己打造新的笼子。”
德雷克的手指猛地收紧,冰壁上的画面瞬间破碎,化作无数晶莹的冰屑。
“真正的自由,不是换一个主人。”
“而是……没有主人。”
他转过身,张开双臂,仿佛在拥抱这漫天的风雪,拥抱这无序的世界。
“传我的话下去。”
“不需要军队,不需要攻城略地,也不需要去刺杀那些大人物。”
“我要你们去酒馆,去集市,去那些刚刚吃饱饭、开始无聊的人群中间。”
“告诉他们……”
德雷克的眼中闪烁着一种妖异的光芒,那是比沃拉克的瘟疫更可怕的病毒。
“告诉他们,法律是强者欺压弱者的工具。”
“告诉他们,道德是束缚天性的锁链。”
“告诉他们,只要是为了自己,做什么都是对的。”
“去释放他们心中的野兽吧。”
德雷克笑了起来。那笑声很轻,却震得整个冰窟都在嗡嗡作响。
“沃拉克那个傻瓜,想用身体去吞噬世界。”
“而我……”
他轻轻一吹,悬浮在半空的那枚金币瞬间化作齑粉。
“我要让这个世界,自己把自己撕碎。”
……
北境边缘,白岩镇。
这是一座扼守在通往北方必经之路上的边陲小镇。因为地处偏远,这里并没有受到沃拉克之乱的太多波及,反而因为大量难民的涌入,显得比往日更加繁华。
夜幕降临。
小镇的酒馆里人声鼎沸。劣质麦酒的味道混合着烤肉的香气,在昏黄的灯光下发酵。
凯兰和塞拉斯推门而入。
两人都用斗篷遮住了脸,找了一个角落坐下。他们已经连续赶了三天的路,马匹需要休息,人也需要补给。
“两杯黑麦酒,一盘烤羊腿。”
塞拉斯扔出两枚银币,熟练地吩咐道。
酒馆老板是个胖乎乎的中年人,平时总是笑脸迎人。但今天,他的脸色却有些难看。他没有立刻收钱,而是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酒馆中央的那桌客人。
那里坐着几个穿着皮甲的佣兵,正把脚翘在桌子上,大声喧哗。
“老板!酒呢?死了吗?”
其中一个满脸横肉的佣兵把空酒杯狠狠砸在地上,玻璃碎片溅了一地。
“来了来了!”
老板赔着笑脸,端着酒壶跑过去,“几位爷,这是小店送的,消消气……”
“送?”
佣兵一把揪住老板的衣领,喷着酒气吼道,“老子差你这点酒钱吗?老子是在教你规矩!在这白岩镇,现在谁拳头大谁就是规矩!”
“是是是……”老板吓得浑身哆嗦。
周围的客人们纷纷低下头,不敢吭声。这种事在边境太常见了,没人愿意惹麻烦。
凯兰皱了皱眉。
他刚想站起来,却被塞拉斯按住了手。
“别动。”游侠压低声音,“先看看。有点不对劲。”
不对劲?
凯兰愣了一下。这不就是几个喝醉了耍酒疯的佣兵吗?
但很快,他就发现了异常。
那个佣兵并没有打老板,也没有抢钱。他只是从怀里掏出一本薄薄的小册子,啪的一声拍在桌子上。
“大家听好了!”
佣兵突然站到了椅子上,高声喊道。他的眼神并没有那种醉酒后的浑浊,反而亮得吓人,透着一种狂热的光。
“凭什么我们要交税给国王?那个老东西在王都享福的时候,我们在边境吃沙子!”
“凭什么我们要听神殿的话?神救过我们吗?没有!只有手里的刀能救我们!”
“兄弟们!”
佣兵挥舞着手臂,唾沫横飞。
“现在世道变了!没有什么狗屁贵族,也没有什么狗屁律法!谁抢到就是谁的!这才是自由!这才是……我们要的日子!”
酒馆里原本安静的人群,开始骚动起来。
起初只是窃窃私语。
但很快,有人站了起来。
“说得对!凭什么那个领主还要收我的过路费?”
“那个李财主家的粮仓里堆满了粮食,凭什么我们就要饿肚子?”
“抢他娘的!”
气氛变了。
不再是恐惧,而是一种被点燃的贪婪和暴戾。那些原本老实巴肯的镇民,此刻眼里的光,竟然和那个佣兵如出一辙。
凯兰感到一阵寒意顺着脊背爬了上来。
这不是魔法控制。
他没有感觉到任何奥术或者亡灵法术的波动。那个佣兵没有被精神控制,那些附和的镇民也没有。
他们是清醒的。
或者说,他们是在清醒地……发疯。
“这就是你要给我看的吗,德雷克……”
凯兰的手指在桌下缓缓握紧。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德雷克没有派军队来阻截,也没有设下什么魔法陷阱。
因为不需要。
沃拉克是想把人变成傀儡。
而德雷克,是想把人变成野兽。
“动手。”
凯兰低喝一声。
几乎在同一瞬间,塞拉斯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座位上。
“砰!”
那个站在椅子上煽动的佣兵,只觉得眼前一花,整个人就被一股巨力踹飞了出去,重重地撞在墙上,那本小册子也飞到了半空。
凯兰伸手接住那本册子。
封面上没有任何魔法符文,只画着一个简单的图案:
一条被崩断的锁链。
“谁?!”
其他的佣兵拔出武器,吼叫着冲了上来。
“让你们闭嘴的人。”
凯兰掀开斗篷,金色的长发在昏暗的灯光下流淌着光辉。他没有拔剑,只是身上猛地爆发出一股凛冽的气势。
那是在尸山血海中杀出来的威压。
几个佣兵还没冲到跟前,就被这股气势震得腿一软,竟然不由自主地跪了下来。
酒馆里瞬间安静了。
那些刚刚还在叫嚣着“自由”和“抢劫”的镇民,在看到凯兰那双冰冷的金色眸子时,像是被一盆冰水浇醒了,纷纷缩回了脖子,眼神闪躲。
“滚。”
凯兰只说了一个字。
那几个佣兵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逃出了酒馆。
老板颤巍巍地走过来,想要道谢,却被凯兰摆手制止了。
“这不是结束。”
凯兰看着手中那本印着断链图案的小册子,神色比面对沃拉克的战争化身时还要凝重。
这本册子里写的,不是什么邪恶的咒语。
而是一些似是而非的道理,一些专门用来挑拨阶级矛盾、煽动人性贪欲的歪理。
它比咒语更难防御。
因为它针对的不是身体,而是人心。
“这才是他的军队。”
塞拉斯走过来,捡起地上一块碎玻璃,在手里把玩着。
“不宣而战。”
游侠看着窗外漆黑的夜色,那里似乎有无数双眼睛在窥视,有无数个声音在低语。
“凯兰,这次我们没法用剑去砍了。”
“因为敌人……”
塞拉斯指了指那些还在窃窃私语、眼中贪婪并未完全消退的镇民。
“就在他们心里。”
凯兰沉默了片刻。
他将那本小册子攥在手里,掌心涌起一团圣光,将纸张化为灰烬。
但他也知道,烧掉一本书容易。
烧掉人心里的野草,难。
“那就用心去战。”
凯兰重新戴上兜帽,推开酒馆的大门,走进了风雪之中。
“只要人心里的光还没灭绝。”
“这场仗,我们就还没输。”
风雪更大了。
白岩镇的街道上,几张类似的传单被风卷起,贴在了墙角,又很快被新的大雪覆盖。
在那层洁白的雪下面。
一种看不见、摸不着,却足以腐蚀整个世界的毒素,正在悄无声息地蔓延。
战争,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