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出村口那一步，如同挣脱了无形的枷锁。
外界充沛而纯净的灵气，虽不能立刻治愈姜旭沉疴的身体，却像久旱逢甘霖，丝丝缕缕地浸润着他干涸的经脉与魂魄。他贪婪地、近乎本能地调整着呼吸，让那清凉的生命能量冲刷着盘踞在四肢百骸的阴寒之气。每走一步，虽然身体依旧虚弱，但那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沉重与窒息感，却在一点点减轻。
与之相反，姜晚似乎对外界这“正常”的环境并无特殊感觉，她只是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哥哥，留意着脚下的坑洼，偶尔指着路边的野花或是飞过的蝴蝶，小声地说上两句，试图让哥哥的心情好一些。她看不见那无形的灵气，也感受不到村内村外那令人心悸的差异，在她眼中，世界本就该是如此——村内死气沉沉，村外……稍微有些生机罢了。
姜旭心中暗叹。这或许也是那村子诡异之处的一部分，长期生活在那种环境下的人，恐怕连感知“正常”的能力都已退化。
集市离村子不算太远，沿着一条尘土飞扬的官道走上约莫半个时辰，一片嘈杂的声浪和攒动的人头便出现在眼前。
所谓的集市，其实就是官道旁一片相对开阔的空地，用木桩和草席搭了些简陋的棚子，更多的摊贩则是直接在地上铺块布，摆上货物。人来人往，叫卖声、讨价还价声、牲畜的叫声混杂在一起，充满了市井的烟火气。
姜旭的目光迅速扫过整个集市。
这里的人，面色大多红润，眼神灵动，与村里那些麻木蜡黄的面孔形成了鲜明对比。他们身上沾染的气息也复杂得多，有田间的泥土气，有牲畜的腥臊气，有食物的香气，也有汗水的酸臭气，但唯独少了那种令人不适的、黏稠的阴秽之气。
然而，在这片看似“正常”的烟火气之下，姜旭敏锐的天师灵觉，还是捕捉到了一些不一样的东西。
几个穿着短打、腰间挂着小小桃木符的汉子，正围着一个卖柴刀的摊主大声说笑，那桃木符上有着极其微弱的能量波动，是真正具备些许辟邪效果的物件，并非村里那些徒具其形的装饰。
一个挎着篮子卖绣品的妇人，篮子的边角插着几根用红绳系着的艾草，新鲜翠绿，散发着淡淡的、驱邪的草药气息。
更远处，一个角落里，盘膝坐着一个穿着打满补丁道袍的老者，面前铺着一张脏兮兮的布，上面写着“卜卦算命，驱邪镇宅”八个歪歪扭扭的字。那老者须发皆白，面容枯槁，闭目养神，身上却隐隐有一股极其内敛的、与灵气共鸣的气息。
修行者？
虽然境界低微，恐怕连筑基都未完成，但确实是踏上了道途的人。
姜旭心中微动。这个世界的超凡力量，果然并非隐秘，而是以一种更贴近世俗的方式存在着。
“哥，你看，那边有卖包子的！”姜晚咽了口口水，指着不远处一个热气腾腾的包子铺，眼睛亮晶晶的，但随即又黯淡下去，摸了摸怀里那仅有的七个铜钱，低声道，“我们……我们先去把绣品卖了吧。”
姜旭点了点头，任由姜晚搀扶着，在人群中缓慢穿行。
姜晚熟门熟路地来到一个收绣品的摊位前，摊主是个胖胖的中年妇人，正唾沫横飞地跟另一个卖鸡蛋的农妇砍价。姜晚怯生生地等了片刻，才鼓起勇气上前，从怀里掏出几方叠得整整齐齐的手帕。
手帕上的绣工很是精细，鸳鸯戏水，喜鹊登梅，针脚密实，配色也雅致，显然是下了大功夫的。
那胖妇人拿起手帕，随意翻看了两眼，撇了撇嘴：“哎呦，这料子太次，针法也老套，现在都不时兴这个了。最多……两个铜钱一方。”
姜晚的小脸瞬间白了，急道：“张婶，这、这丝线是我攒了好久钱买的，一方帕子我要绣好几天呢，以前不都是三个铜钱吗？”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胖妇人不耐烦地挥挥手，“两个铜钱，爱卖不卖！不卖别挡着我做生意！”
姜晚眼圈一红，咬着嘴唇，看了看那几方凝聚了她无数夜晚心血的帕子，又看了看胖妇人那不容商量的脸，最终，还是颤抖着手，将帕子递了过去，接过了那少得可怜的六个铜钱。
她紧紧攥着那六枚带着体温的铜钱，低着头，默默走回姜旭身边，强挤出一个笑容：“哥，卖了六个钱呢……够、够给你买点纸了……”
姜旭看着妹妹那强颜欢笑的样子，心中一阵刺痛。他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姜晚瘦削的肩膀，没有说话。前世他高高在上，何曾体会过这等为几文钱折腰的辛酸？如今，这冷暖人间，他算是真切地感受到了。
“走，我们去那边看看。”姜旭指了指集市另一头，那里似乎有一些卖杂货和旧物的摊子。他需要寻找可能蕴含灵气的东西，或者了解这个世界超凡信息的渠道。
兄妹二人慢慢逛着。姜旭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筛子，过滤着摊位上那些看似普通的物件。大多是些农具、瓦罐、粗布、劣质的胭脂水粉，偶尔有些古旧的铜钱、残破的瓷器，但也只是凡物，毫无灵韵。
直到，他在一个蹲在墙角、面前只铺着一块破布的老者摊前停下了脚步。
这老者就是之前他看到那个穿补丁道袍的算命先生。他摊位上东西极少，只有几枚颜色暗淡的铜钱，一本封面模糊、边角卷起的旧书，以及一块巴掌大小、通体漆黑、表面粗糙、毫不起眼的石头。
吸引姜旭目光的，正是那块黑石。
以他天师的境界和灵觉，能隐约感觉到，这黑石内部，似乎蕴藏着一股极其隐晦、却异常精纯的……阴气？不，不对，并非单纯的阴气，而是一种更接近本源、更沉静的力量，像是大地深处凝聚的精华，又带着一丝轮回寂灭的意蕴。
这东西，绝非凡品！甚至可能是一件天然的法器胚胎！
姜旭的心脏微微加速跳动。若能得此物，或许能借助其力量，更快地驱散体内阴寒，甚至以此为基础，重新踏上修炼之途！
他不动声色地蹲下身，先是拿起那几枚铜钱看了看，又翻了翻那本旧书。书是本粗浅的养生导引术，夹杂着一些似是而非的符咒图画，对他而言毫无价值。
最后，他才仿佛不经意地拿起那块黑石，入手一片冰凉，沉甸甸的。
“老先生，此物何价？”姜旭抬起头，看向那一直闭目养神的老道。
老道缓缓睁开眼，那是一双浑浊却偶尔闪过一丝精光的眼睛。他打量了一下姜旭，尤其是在他苍白的面色和略显虚浮的气息上停顿了片刻，沙哑地开口：“小哥好眼力。此石乃贫道年轻时于一处古战场边缘所得，伴阴煞而生，内蕴玄机，可镇宅，亦可辅助修炼阴寒属性功法。十两银子，不二价。”
十两银子！
姜晚在一旁倒吸一口凉气，下意识地抓紧了怀里那可怜的六个铜钱。这对他们而言，简直是天文数字。
姜旭面色不变，心中却是一沉。这老道果然不是寻常骗子，他能点出这黑石的些许特质，虽不全面，但也说明他并非完全不识货。十两银子，恐怕还是看自己衣着寒酸，往低了说的。
他放下黑石，摇了摇头：“价格太高，买不起。”说着，作势欲走。
“小哥且慢。”老道忽然叫住他，浑浊的眼睛盯着他，“观小哥气色，似被阴秽侵体已久，寻常药物难愈。贫道这里有一道‘净阴符’，虽品阶不高，但或可缓解一二，只需……五钱银子。”
姜旭看向老道从袖中取出的一张黄色符箓。符纸粗糙，朱砂黯淡，笔画也只能算工整，蕴含的灵力微乎其微，对付昨晚那等尸煞恐怕连片刻都阻挡不了，但对于普通阴气入体，确实有点效果。
五钱银子，同样是他们无法承受的价格。
姜旭再次摇头：“多谢道长好意，在下……财力有限。”
老道闻言，也不再劝说，只是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又缓缓闭上了眼睛，恢复了那副神游天外的模样。
姜旭拉着失落的姜晚离开。他知道，那老道恐怕是看出了自己身上的一些异常，但对方既然没有进一步表示，他也不会主动凑上去。修行界人心叵测，他现在毫无自保之力，必须谨慎。
就在他们转身，准备用那六个铜钱去买最劣质的纸笔时，集市入口处忽然传来一阵骚动！
只见一队穿着统一青色劲装、腰佩长刀、神情精悍的骑士，簇拥着一辆装饰朴素的马车，缓缓驶入集市。这些骑士眼神锐利，气息沉稳悠长，太阳穴微微鼓起，显然都是练家子，而且不是普通的江湖把式，更像是经历过杀伐的军中好手或者大族私兵。
为首的一名骑士，目光如电，扫过集市，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原本喧闹的集市瞬间安静了不少，人们下意识地让开了一条通路。
姜旭的目光，却落在了被簇拥在中间的那辆马车上。
马车窗帘微微掀起一角，露出一张年轻女子的侧脸。肤色白皙，鼻梁挺翘，眉眼间带着一丝书卷气的清冷。她似乎只是随意地看着窗外嘈杂的集市，目光平静无波。
但姜旭的瞳孔，却在这一刻，猛地收缩！
他看得分明！
在那女子的眉心深处，隐隐有一道极其淡薄、几乎与肌肤同色的、如同火焰般的纹路，若隐若现！
那不是画上去的，而是天生灵韵，或者说……某种特殊血脉或者强大传承的印记！
而且，从她身上，姜旭感受到了一种内敛的、却远比那算命老道浑厚精纯的灵力波动！
这女子，是真正的修行者！境界恐怕不低！
这队人马，绝非寻常！
他们为何会来到这偏远的集市？
姜旭心中警兆骤升，下意识地拉着姜晚，往人群边缘靠了靠，低垂下头，收敛起自身所有异常的气息，仿佛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病弱书生。
那队人马并未在集市停留，只是穿行而过，似乎是途经此地。马车里女子的目光随意扫过，并未在任何特定的人或物上停留，包括蹲在角落的那个算命老道，以及人群边缘毫不起眼的姜旭兄妹。
直到那队人马消失在集市的另一端，喧嚣才渐渐重新响起。
姜旭抬起头，望着他们离去的方向，眉头紧锁。
这外界，果然不简单。灵气充沛，修行者似乎也并非绝迹。但相应的，危险恐怕也更多。
他摸了摸怀里那六个硌人的铜钱，又想起村子里那无形的阴气牢笼，以及昨夜那恐怖的尸煞。
前路漫漫，危机四伏。
他看了一眼身旁因为刚才那队人马经过而显得有些紧张、紧紧抓着他衣角的姜晚。
必须尽快找到破局之法。
否则，别说科举出息，光耀门楣，能否在这妖魔横行、强者隐现的世道活下去，都是个问题。
他的目光，再次不经意地扫过那个算命老道的摊位，尤其是那块静静躺着的黑色石头。
或许……得想点别的办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