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时,阿木仁的马蹄声先撞进营地。
陈默正蹲在挖机前调试液压油管,听见那串急骤的“哒哒”声,指尖的扳手“当啷”掉在雪地上。
他直起腰,哈出的白气在眉骨凝成霜,就见阿木仁的枣红马喷着白雾冲进林缘,马腹的汗渍在冷空气中腾起细烟——这是连赶了三十里山路的迹象。
“陈工。”阿木仁翻身下马,皮靴碾碎薄冰,掌心攥着块桦树皮,“北沟第二桩子,脚印。”他摊开手掌,桦皮上炭笔勾勒的痕迹还带着体温:两条并行的线,一条深如刀刻,一条浅若浮尘,末端在“雪沟”二字上重重画了个叉。
陈默接过桦皮,指腹摩挲那道拖痕。
他记得昨夜睡前检查过“北纬48号哨链”的太阳能板,每个信标桩顶端的感应灯都该在触发时闪烁红光。“没收到灯号?”他问。
“灯灭了。”阿木仁扯下羊皮手套,露出指节上的冻伤,“我翻了半座山才找到桩子,灯座被雪埋了半截,太阳能板上压着块冰坨——像是有人故意为之。”他的声音沉下去,“脚印从桩子往西走,十七步,然后……”他用刀尖在雪地上划了道斜线,“掉进雪沟。”
陈默的后槽牙咬得发紧。
他转身冲进生活舱,卫星电话的屏幕还亮着,周胖子凌晨三点发来的红外热成像图在闪烁。
放大北沟区域,绿色光斑里果然有两个重叠的红点,在23:17分突然消失——那是体温低于27c的临界值。
“苏晴烟!”他扯下挂在舱门的棉大衣扔过去,“带医疗箱。赵叔,启动挖机预热。老周头,把庇护所的备用毛毯全塞进来。”他的手指在导航仪上快速划动,三个岩穴坐标在屏幕上跳出来,“这三个点,雪沟最可能的延伸方向。”
挖机的引擎轰鸣声撕开晨雾时,履带下的新雪已经积到四十厘米。
陈默把油门控制在最低档,玻璃上的除霜器“嗡嗡”响着,余光瞥见后视镜里苏晴烟正把医疗箱的冰袋往怀里揣——低温下药品会冻裂,得用体温捂着。
“停!”老周头突然拍了拍驾驶室隔板。
他的脸贴在副驾玻璃上,鼻尖几乎要蹭到结冰的窗面,“看右边!”
陈默踩下制动,挖机发出沉闷的“咔嗒”声。
他跳下车,老周头的烟杆正戳着路边一株倒伏的落叶松——断口新鲜,木质部泛着淡黄,切口斜向上,像是被什么利器劈的。
陈默摸出折叠刀刮开树皮,纤维里粘着几星暗红,在雪地上格外刺目。
“人血。”他用显微镜片压上去,放大十倍的组织里,红细胞的轮廓清晰可见,“手掌擦伤,可能是抓树时划的。”
苏晴烟的相机“咔嚓”一声。
她举着镜头指向三十米外的雪堆,那里有块巴掌大的塌陷,边缘结着薄冰,“蓝布。”她轻声说,“刚露出来的角。”
陈默走过去,戴着手套的手指轻轻扒开积雪。
半块蓝布渐渐显露,洗得发白的经纬间还沾着草屑——是采药人常穿的工装衣。
他蹲下来,顺着布料延伸的方向刨雪,雪层下突然触到温热的布料,再往下,是人的小腿。
“昏迷六小时以上。”苏晴烟摸了摸老人的颈动脉,“体温33.2c,右腿变形,胫骨应该断了。”她抬头时,睫毛上的霜花落进眼里,“得固定颈椎,不能随便动。”
陈默没说话,转身跑向挖机。
驾驶座的安全带被他“唰”地扯下来,金属卡扣在雪地上划出火星。
他把安全带拆成三段,一段绕颈,两段交叉固定胸腰,最后打了个外科结——这是他在结构工程课上学的应力分散法,此刻用在人体固定上竟意外合适。
“液压臂。”他对苏晴烟比划手势,“托住腰臀,我来抬腿。”挖机的机械臂缓缓降下,钢爪裹着赵铁山塞来的羊毛毡,轻轻托住老人。
陈默弯腰时,后颈的旧疤被冷风吹得发紧——那是建筑坍塌时钢筋划的,此刻却像在发烫。
返程时风突然大了。
挖机的履带在雪坡上打滑,陈默的手掌沁出冷汗。
他猛拍仪表盘,手动切换四轮差速锁,又抄起焊枪冲下车——五分钟后,履带前段多了两块倾斜的导雪板,像两把铲子把积雪往两侧推。
“稳住。”他爬回驾驶室,手背被焊枪烫出泡也没察觉,“体温监测仪给我。”苏晴烟递过平板,绿色的体温曲线在35.1c到35.4c之间浮动,“好,再坚持半小时。”
老人是在生活舱的电热毯上醒的。
他的嘴唇乌紫,眼睛却亮得惊人,反复用朝鲜语念叨“金顺子”。
苏晴烟翻出他贴身的布包,里面有张泛黄的照片:十几个穿工装的年轻女子站在油松林前,背后用钢笔写着“1987年林场女工合影”。
“这是王秀兰!”老周头凑过来看,烟杆差点戳到照片,“当年她在边境村当助产士,我巡山时见过!”他指着后排第三个穿蓝布衫的姑娘,“你看这酒窝,和我老伴儿说的一模一样!”
陈默的手指在照片边缘摩挲。
照片背面有行模糊的小字:“顺子,等我接你回家。”他抬头看向老人,对方的目光正死死盯着照片,喉咙里发出呜咽般的音节。“边境村。”他对苏晴烟说,“八七年那场大雪后失联的那个。”
苏晴烟立刻掏出卫星电话,快速按了串号码:“张律师?帮我查八七年边境林场女工金顺子的户籍……对,加密打包,等牧民放映队南行时带过去。”她转头对陈默笑,睫毛上的霜还没化,“说不定能串起条线。”
变故发生在离营地两里地的山坳。
挖机的仪表盘突然剧烈震动,陈默的手掌被震得发麻。
他跳下车,用撬棍撬动右后履带的铰接轴——一块金属碎片“当啷”掉在雪地上,边缘带着毛刺,隐约能看见俄文编号和五角星压痕。
“子弹头。”阿木仁蹲下来,用刀尖拨了拨,“打磨过,可能当工具使。”他抬头时,目光像淬了冰,“去年冬天,对面护林站丢过一批维修工具。”
陈默摸出密封袋,把碎片装进去时,指节捏得发白。
他重新启动挖机,却没往营地开,而是绕了道往东边的河谷走——原定的折返点,现在成了必须避开的陷阱。
当晚宿营,苏晴烟在整理相机内存卡时,突然屏住呼吸。
她滑动到第378帧,画面里远处山脊有个针尖大的亮点,下一帧消失,再下一帧又出现,节奏是“短-长-短”。
她调出棱镜信号镜的标准闪烁表,心跳突然漏了一拍。
“陈默。”她轻轻推醒靠在挖机座椅上打盹的男人,把相机递过去,“不是极光。”
陈默盯着屏幕,喉结动了动。
他摸出望远镜对准山脊,除了积雪和冷杉什么都没有。
但他知道,那道光不会平白出现——就像去年在雅鲁藏布江,那艘突然出现又消失的木船;就像上个月在云贵高原,山壁上突然被填平的盗洞。
“睡吧。”他把苏晴烟的手塞进自己袖筒,“明天,我们去山脊看看。”
夜色渐深时,陈默站在挖机顶查看星图。
风卷着雪粒子打在脸上,他却听见山的那一边,有极轻的脚步声,正沿着他们新修的通道,不紧不慢地跟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