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陆踮着脚从前台探出头,储物间的金属摩擦声停了约莫半分钟,门帘被人掀开。
沈夜单手托着一块半人高的镜子跨出来,镜面蒙着防尘布,边角还沾着锈迹——那是他从仓库最深处翻出的老物件,原打算当剧本杀场景道具用的,没想到先派上了用场。
“老板你搬这老镜子干吗?”小陆凑过去想帮忙,被他侧身避开。
沈夜将镜子立在大厅中央,指节叩了叩镜面:“新主题房要用,你去把清洁喷雾拿过来。”
“哦……”小陆应着,却没挪步。
她盯着沈夜弯腰调整镜子角度的背影,突然发现他今天格外安静。
往常搬道具时,他总爱哼两句跑调的rap,或者吐槽“这破镜子比dm的脑洞还沉”,可现在他垂着眼,睫毛在眼下投出细密的阴影,连呼吸都放得很轻,像在组装什么精密仪器。
“小陆。”沈夜头也不回,“去把二楼那个铜铃取下来。”
“啊?就挂在《无人生还》主题房的那个?”
“对。”他扯下镜子上的防尘布,冷白的反光瞬间漫过地面,映得瓷砖边缘泛起青灰,仿佛霜降提前降临。空气里浮起微尘,在斜射进来的午后阳光中缓缓旋转,带着陈年木料与铁锈混合的气息。“顺便把前台那盆绿萝挪到后巷——仪式感太强的东西,容易坏规矩。”
小陆张了张嘴,终究没问“什么规矩”。
她抱着铜铃回来时,沈夜已经立起了三面镜子,呈等腰三角形围在中央。第四面靠在墙角,他正蹲在地上用卷尺测量角度,指尖在瓷砖上划出沙沙的声响,像是某种隐秘倒计时的节拍。
“老板,你这是要搭……镜屋?”小陆把铜铃放在供桌,铃铛在桌面轻晃,发出细碎而清冽的脆响,余音绕梁般贴着天花板游走,惊得窗外一只麻雀扑棱飞走。
“聪明。”沈夜直起腰,额角沁出薄汗,热意蒸腾起一层淡淡的体味,混着旧皮革与金属的气息。“帮我把红毯铺中间。”他指了指脚边卷成筒的红布,“边角对齐镜子底边,误差不超过两厘米。”
小陆蹲下身展开红毯,手指刚碰到布料就顿住——这不是普通的红布,表面织着细密的金线,在镜光下泛着暗紫,触感粗糙中带韧劲,像某种祭祀用的经幡。她忽然觉得指尖发麻,仿佛有电流顺着神经窜上脊椎。这纹路,和柳如烟婚礼上的地毯一模一样。
她抬头时,正撞进沈夜的目光。
他倚着镜子,拇指摩挲着银印章,嘴角勾着那种“一切尽在掌握”的笑,看得小陆后颈发凉,仿佛有冷风从衣领灌入,沿着脊骨滑下。
“老板……”她声音发颤,“你该不会真信那些……”
“信。”沈夜打断她,弯腰拾起一片符文铁片,金属边缘割过指腹,留下一道浅痕,血珠渗出,在铁片上晕开一点猩红。“但信的不是鬼,是规则。”他将铁片按进镜底缝隙,发出轻微的咔哒声,如同锁舌归位。“柳老太太用镜子当媒介,用婚书当锁链,用我的血当引子——现在我把这些材料重新砌成一面墙,门,我来开。”
小陆张了张嘴,手机突然在兜里震动,嗡鸣贴着大腿传来,像某种预警信号。
她摸出来看了眼,像是抓住救命稻草:“前台有客人来退订……”
“退。”沈夜头也不抬,“按我说的赔三倍。”
小陆逃也似的跑向门口,经过玻璃门时,正撞见苏清影提着帆布包站在外面。
她推开门,风卷着槐花香灌进来,甜腻中带着一丝腐朽的木质气息,吹得镜面上的反光晃了晃,光影如水波荡漾,映出七重交错的人影。
“需要帮忙吗?”苏清影的声音像一片落在水面的叶子,轻轻压住了镜屋的冷硬。
她望着满地的镜子和红毯,目光在符文铁片上停留半秒,指尖无意识抚过帆布包上的裂痕——那里藏着一本泛黄的古籍。“这布局……和柳家老宅的仪式阵眼很像。”
“像,但不一样。”沈夜捡起第四面镜子,两人合力将它立在三角顶端。镜框接触地面时发出一声闷响,震得脚底微微发麻。
镜面闭合的瞬间,四个角落的铁片同时发出嗡鸣,低频震动顺着地板传至脚心,耳膜随之共振,仿佛有古老的心跳在地下苏醒。
“柳老太太的阵眼是锁,我的是筛子——筛出镜里那些见不得光的东西。”
苏清影伸手触碰镜面,指尖冰凉,倒影里的自己与沈夜的指尖相触,那一瞬,她似乎听见了一声极轻的叹息,来自镜中深处。
“你这是要复现现场?还是……设个陷阱?”
“都不是。”沈夜退后两步,看着镜中重叠的七个自己,有一个的嘴角翘得格外高——那是镜灵的影子,笑意无声蔓延。“我是要当一次Gm,把规则改写成适合我的模组。”他从口袋里摸出微型发声器,对着苏清影晃了晃,“柳如烟在病房里说的话,我剪了段最清晰的。”
手机铃声响起时,沈夜的笑更深了。
他接起电话,声音放得很慢,像在哄一个孩子:“徐警官,帮我带句话给柳老太太——我接受她的‘邀请’。但仪式必须由我亲自设计场景,确保‘极致浪漫’。”
电话那头沉默了五秒,徐策的声音带着杂音:“她……她问为什么。”
“因为我比她更懂,怎么让‘新郎’心甘情愿走进镜子。”沈夜望着镜中那个咧着嘴笑的自己,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痛感真实而锐利,“告诉她,今晚十点,镜湖庄园见。”
挂断电话,他将发声器塞进婚戒模型,金属扣合的轻响让苏清影皱起眉:“这是诱饵?”
“双重诱饵。”沈夜把婚戒放进丝绒盒,动作轻缓,如同安放一枚定时炸弹,“一层钓柳老太太的疑心,一层钓镜灵的贪念——它总以为能吞噬我的意识,却不知道……”他敲了敲太阳穴,那里隐隐作痛,像有根针在皮下蠕动,“我在它的地盘埋了根刺。”
苏清影从帆布包里取出一本泛黄的古籍,纸页间夹着一张墨迹未干的抄录。书脊裂痕处残留着昨夜雨水的潮气,指尖拂过时留下淡淡湿痕。“《津门志异》末页批注提到,‘双生契’虽不可逆,但若‘容器之人’主动拒绝融合,且外界有‘见证者’持其真名呼唤,则可撕裂契约缝隙。”她摊开抄录纸,字迹工整得像刻上去的,“这是柳如烟的本名、乳名、曾用名……还有一个小名,只有她母亲知道——‘小月亮’。她说出口,才算数。”
沈夜接过纸页,指腹抚过“小月亮”三个字,墨迹微凸,仿佛承载着某种重量。窗外的阳光斜斜切进来,在镜面上折射出七彩光斑,落在他手背上,暖意与刺痛交织——像极了柳如烟婚礼那天,落在婚书上的血。
“足够了。”他将抄录纸折成小方块,放进衬衫内袋,布料摩擦发出细微窸窣声。他看了眼墙上挂钟:17:46。距离十点还有两小时十四分。“再加最后一把火。”
——
当午夜的钟声遥遥响起,镜湖庄园的路灯次第亮起。
十三面雕花镜自地下缓缓升起,沿着圆形轨迹嵌入地面凹槽,镜框边缘刻满扭曲符文,每一道缝隙都渗出幽蓝冷光,如同从深渊爬出的骨碑。空气变得粘稠,呼吸间带着铁锈与檀香混合的气味,耳畔响起低语般的风吟,仿佛无数亡魂在墙外徘徊。
柳老太太站在二楼露台,望着庭院里新铺的红毯和四面主镜,指尖掐进檀木拐杖,关节泛白。她身后穿衣镜里,柳如烟的倒影正缓缓抬手,指尖触上镜面——而在更深处的镜中,另一个沈夜正对着她笑,嘴角咧得几乎要撕裂脸颊,笑声无声,却震得玻璃微颤。
“准备仪式。”她对着空气说,声音像砂纸摩擦枯枝,“今晚,必须让那小子成为‘根’。”
风卷着槐叶掠过镜沿,某面镜子的缝隙里,微型发声器轻轻震动,播出柳如烟的呢喃:“我不想……变成奶奶那样……救我……”
——
欧式穹顶吊灯在午夜泛着冷白,十三面雕花镜沿墙而立,每一面都擦得能照见睫毛。柳老太太握着檀木拐杖站在主位,枯槁的手背青筋凸起,寒气从地面升腾,凝成霜花攀上裙摆。
沈夜低头整理领结,礼服袖口露出半枚银印章,在镜光里泛着幽蓝。他忽然揉了揉太阳穴——那里突突跳动,像有根针在颅内穿行。这是“残响·映影者”的征兆,他曾翻阅《津门志异》时见过记载:“三瞬之前,影杀先知。”
吉时到。老司仪的声音像生锈的齿轮碾过寂静。
沈夜抬眼,看见柳如烟被搀扶着走向红毯另一端。她穿着与那日相同的绣金婚服,发间珠钗却在轻颤——不是被风吹的,是她的指尖在抖。他注意到她瞳孔里浮着层灰雾,像被蒙了层毛玻璃,而镜中的倒影却清明得过分,嘴角勾起的弧度与柳老太太如出一辙。
新郎沈夜,新娘柳如烟。司仪扯着嗓子,是否愿意与对方缔结镜中契,共度生死,永不相负?
沈夜的手指在婚戒盒上轻轻叩了两下,金属触感冰凉。
这是他第三次听见这句话,前两次他都在枪响后、坠楼前、被镜刃割喉的瞬间听见。
此刻他望着柳如烟涣散的眼神,喉结动了动——该他说话了。
我愿意。他的声音比前两次更轻,却像根细针戳进空气里。
镜中倒影突然扭曲。
柳如烟镜中的先一步开口,尾音带着刺耳的蜂鸣:我愿意——
紧接着,微型发声器的电流杂音混着柳如烟的呢喃炸响:“我不想变成奶奶那样……救我……”
沈夜在话音未落时便抬起手,婚戒上的金属扣精准抵住最近的镜面。
玻璃震颤的嗡鸣里,他看见柳老太太的瞳孔骤然收缩,看见镜中柳如烟的笑僵在嘴角——那是属于另一个意识的破绽。
小月亮!
苏清影的声音穿透礼堂雕花窗,清亮如钟。
她站在门外的槐树下,怀里抱着那本《津门志异》,指尖深深掐进书脊,指节发白。风掀起她的发梢,带着夜露的湿冷:“柳若曦!柳小棠!小月亮!”三个名字像三把钥匙,撞碎了镜界的壁垒。
现实中的柳如烟突然剧烈颤抖,身体如遭电击。她的手猛地攥住胸口的珠钗,珠串崩裂,珍珠滚了满地,撞击声清脆如雨点打瓦。灰雾从她眼底褪去,露出底下通红的眼白:“我不是你的容器!我是小月亮!”
这声嘶吼像颗炸弹。
镜中世界的天空裂开蛛网状的裂痕,十三面镜子同时发出哀鸣,高频震颤令耳膜刺痛,地面微微震颤。
沈夜的太阳穴突突跳着——这是残响·映影者在预警,镜像即将实体化。
他的右手摸向袖中匕首,左手却主动按上镜面——这是破题者给他的提示:镜像的攻击轨迹会在接触皮肤的0.3秒前显形。
镜中柳如烟的指尖刺破镜面的刹那,沈夜看清了那道黑影的移动路线:从左肩到右肋,与他第三次死亡时的伤口完全重合。
他侧过身,匕首反手刺向自己在镜中的倒影心脏位置——那里没有实体,却是寄生意识的锚点。
不是血肉被刺穿的闷响,是某种无形存在被撕裂的尖啸,如同丝绸被生生扯断。
十三面镜子接连爆裂,碎片飞溅的瞬间,每一片都映出不同的画面:年轻的柳老太太在镜前抹泪,手里攥着张泛黄的婚书;中年的她将日记本扔进火盆,火焰里飘出小月亮三个字;最清晰的那片碎片里,白发苍苍的她坐在空宅,对着一面蒙尘的镜子低语:阿烟,奶奶错了......
柳老太太的檀木拐杖地断成两截。
她踉跄着扶住椅背,婚书在掌心自燃,灰烬簌簌落在绣金婚服上,带着焦苦的气味。
柳如烟瘫坐在地,怀里抱着滚了满地的珍珠,抬头时脸上挂着笑,又挂着泪。
沈夜退后半步,匕首当啷掉在地上。
他的右手背划开道血口,是被镜碎片擦的——但这次,疼。
真真切切的疼。
他望着满地狼藉,忽然想起第一次死在镜屋时,血也是这样溅在红毯上,只是那时没有苏清影的声音,没有柳如烟的嘶吼,没有……
热咖啡的香气漫过硝烟味与焦纸气息。
苏清影不知何时走到他身边,帆布包搭在臂弯,指尖还沾着书页的墨香。她的鼻尖冻得微红,发梢沾着夜露与槐花瓣,呼吸在冷空气中凝成白雾。
沈夜接过纸杯,掌心的温度让他有些恍惚。
他望着她睫毛上的霜花,突然伸手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刘海:“下次别站风口,容易感冒。”
“那你呢?”她反问,声音轻得像梦呓,“总一个人扛着,就不怕冻着?”
她从包里取出一张泛黄地图,指尖点向城南方向:“第八个坐标……那里有个废弃手术室,墙上画满了眼睛。”
沈夜看着手机屏幕上的蓝点闪烁,抿了一口咖啡,热气氤氲了视线。
“明天的事,”他轻声道,“明天再说。”
晨风拂过台阶,咖啡杯滚了半圈,停在他脚边。
他望着东方泛白的天际,忽然笑了——这次,影子没有多出半道。